「再魅」的大中國時代 與陳冠中對談最新小說《馬可波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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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魅」的大中國時代 與陳冠中對談最新小說《馬可波囉》

陳冠中是近代香港少數作品能引起社會討論的小說家

陳冠中是難以定義的小說家。對一些先有其他身份,後才是小說家的人來說,這可以是一種宿命,只不過陳冠中的身份也太多了,以至他的小說,往往被放置在更多不同的語境中解讀。這次,他直接回應我們關於當代中國、這篇作品,以及華文小說創作的種種問題。

明:明周  陳:陳冠中

陳冠中自言作為華文作家,在寫關於香港文章時,他會特別意識到香港人身份。
陳冠中自言作為華文作家,在寫關於香港文章時,他會特別意識到香港人身份。

關於當代中國和香港

明:在你筆下的中國,彷彿就是一個掌握了話語權的大中國時代。你覺得當下的中國出現了一種大中國主義嗎?當下的情緒,與過去中國其他盛世又有什麼不同?在這種處境下,香港又可以怎樣自處?

陳:這個問題很大,我先做個迂迴的綜述吧。16年9月我在城市大學講過「中國四論」:一國際:中國是一個嵌入全球資本主義國際體系內的修正主義的準超級大國;二國體:中國是一個繼承了帝國疆土、喚醒了天朝想像的多民族的漢族主導的現代主權國家;三政體:中國是一個黨主(非民主)官本位的後全能的單一制集權專制,其執政黨內的寡頭統治屢屢滑向凱撒式核心強人獨裁;四經濟:中國是一個政策向國企以至權貴利益集團傾斜的發展主義式統合主義的混合經濟體。

中國歷代天朝,對周邊從來用的都是羈縻之術,這是一大套胡蘿蔔加大棒、審時度勢的綜合拳,招數選項的運使,要看對手的實力、意志、外交技巧和內部政治是否有機可乘。

明:在小說中你提出了「再魅中國」這概念,你認為所謂的「魅」到底是什麼?而這是「再魅」,那之前的魅,又發生在何時?上一次的「去魅」,又發生在何時?

陳:馬可波羅、耶穌會教士以至早期啟蒙時期文人曾經替東方這個重大文明體在西人眼中添加魅力,但十九世紀和上世紀歐語文獻卻出現大量負面或帶有偏見的描述,世人態度逆轉。文革時期少數西方毛左又對中國有過烏托邦式添魅,但文革後也就除魅了。國家的對外宣傳一般都是替自己添魅,只不過現在的力度強多了,可以說當前的「大外宣」是在努力再魅中國。(魅是個源自歐洲的現代理念,英文是enchantment。)

明:你說過要「活出時代的矛盾」,於你來說,當下的矛盾是什麼?在這小說中你又展現了怎樣的矛盾呢?

陳:小說是呈現處境式矛盾的好工具,但讀者要自己去讀過才能感受到,如果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那就不用小說這種文體,直接說就好了。至於結構性時代矛盾的非小說的測繪,我也在嘗試,但那都是長篇大論,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在這裏用一兩句話總結(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今年我在台灣出版的文集《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一書)。

明:當下的你,寫作時是否仍有意識自己的「香港人」身份?這小說中有特意寫給香港人讀的地方嗎?又,在北京,你還是會被認知為一位香港作家嗎?

陳:在北京經常被稱呼為香港作家,我是接受的。

作為華文作家,寫關於香港文章的時候,我會特別意識到香港人身份。

想一窺中國大外宣、漢學界和人文社科學術處境的香港讀者,或許會對這篇小說感興趣。

明:當下的中國進入了習近平時代,你覺得北京知識分子圈子內怎樣看待這階段的中國處境?北京知識分子的、一般大眾,以及你認識的香港分子,大家對這時代的認知又是否有差異?

陳:知識分子本身的差異分歧就很大,香港如此,北京更如此,且不說兩地之間,或與大眾之間。這是個沒有共識的年代,有人愉悅有人怨懟。

明:在這個「再魅中國」的新時代,香港人的處境似乎與幾年前已截然不同。在後佔中的當下,議員失去資格,社會運動人士被捕入獄,在這情況下,香港反而好像進入了「破魅」的狀態,許多幻想都一一破滅了。你認為香港反而是「破魅」狀態嗎?

陳:可能現在正是香港人政治認知的現實主義階段,但不受魅惑不等於放棄原則。

(Lo攝)
(Lo攝)

關於《馬可波囉》

明:你是在什麼狀態下寫成這小說?有什麼觸發你寫下這小說?

陳:跟自己長期關注的議題和生活接觸面有關。在北京常見到人文社科學者和文化工作者,他們現在的處境觸發我寫出這個短篇小說來。

明:為什麼小說的題目是《馬可波囉》?他們為什麼又稱自己是”Marco Polettes”?這兩個名字有沒有什麼含意?

陳:都是小說中的人物(一羣因為外宣項目日夜相處的年輕洋書生)搞出來的自嘲玩笑,從Polo生出Polette(意即小波羅,正如有些特朗普的支持者自稱Trumpette),又從頂頭大波士謔稱他們是嘍囉,借音變成自黑的「波囉」。

明:在小說中,一羣漢學家聽課,當中有習近平思想、一帶一路,以及各式「新時代」的新思想。你覺得在小說中,這些內容提供了怎樣的信息?對許多香港讀者來說,這些內容似乎都是空白的符號,也無從了解其意義。你對這些內容有什麼理解?

陳:對,是會有香港讀者甚至大陸讀者不明所指的,但對另一些讀者來說,這些符號耳熟能詳,譬如有一句說去「海裏南院北院的給國家領導人講課」,「海」是指中南海就是南院,國務院所在是北院,加上給領導人講課,給了提示,但不懂的還是不會懂。小說往往只能如此。

明:選擇描寫元朝的作品馬可波羅遊記,那令人想起一種特定的帝國想像。這想像與你認知當下的中國有什麼不同?

陳:在當今世人的籠統印象中,大概如今中國的名氣以至國勢,快要可以與蒙元比肩了。

明:在小說中,你使用了許多傳統西方文學、文化的符號,選用這些符號是否想指涉什麼?特別有趣的,是角色們選擇風格的段落,那到最後,其實是捉錯用神的。這處境,令人聯想起如迪士尼樂園、Facebook、以至電影等西方意識形態工具,進入中國時被「修正」、「否定」。你怎看這些意識形態的角力?

陳:「捉錯用神」的說法很到位,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都曾捉錯用神,回過神來,一個寧願辭職,兩個調整立場,真是考驗知識分子的時代。

明:叙事者在香港出生,愛爾蘭人,劍橋畢業,曾為《環球時報》當文字編輯,但又要強調為英文版的。這些背景與經歷,似乎都指向一種形象,不是根正苗紅的,卻因為多元的背景而對當權者有利用價值,你這種設定是否有特定原因?

陳:替中國做大外宣的外國人,背景多元,與根正苗紅無關,至多是有點嚮往中國,或有點外國左翼背景。這只是對現實的描述而已。

明:小說中的漢學家們,大多選擇了繼續參與「再魅」的計劃,只有小馬哥選擇離去,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隱喻?香港人似乎很容易可以代入到漢學家們的角色,那在歸順、離去兩個選項之中,你有想過會有其他方案嗎?

陳:這篇小說並沒有想過隱喻香港。漢學界現在確普遍面臨選擇,小說並沒有提出第三條路,不過,鬥而不破或韜光養晦的曖昧境閾我想暫時還是存在的。

明:在小說結尾,你提到了1984,「美麗新時代」、「咱們」,這是有意識的指涉了反烏托邦三部曲嗎?

陳:結尾我借喻了一下《美麗新世界》,但沒聯想到薩米爾金的《咱們》,謝謝提醒!是我的潛意識嗎?

關於華文書寫

明:在當代華文書寫中,你認同欠缺像你這樣作家,以小說去側寫當下現實政治的處境嗎?你認為當代中國的小說書寫,是否有什麼必要的作品及作家缺席?

陳:每個作家都會認為自己寫的跟別人不一樣,我也希望不像別人。但切忌隨便宣判一個時代,你永遠不能知道,明天會不會出現一個甚至一羣更出色的作家。現在數量上比較缺的,反而是對各地華文文學類型都能讀通的超級讀者。

明:你認為中國、台灣、香港的小說創作中,各地的小說家,通過小說這工具所表達的有何不同?

陳:因歷史地理原因,華文作家喚醒的文字與文化幽靈(遺產),組合上或各有執着,我稱之為「一種華文、各自表述」。但小說家都是個體,獨自修行,大而化之以地域來劃分往往以偏概全。

明:在這個時代,你覺得小說家有什麼責任?

陳:小說家有責任努力寫出自己的下一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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