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是一條「暢行道」,從單程路以死看待生命,就變得無所不談。陳慧自言少年思考死亡,對死亡好奇,今日對死亡豁然。
「死亡從來不陌生,亦不可怕。生命是一個失去的過程,我們失去天真,失去安全感,到最後失去我們的身體……有些事情留低,比死亡更重要。」作家陳慧在演藝學院當老師,7年前選擇做「大體老師」,將軀體貢獻後世。當她選擇了當「老師」,以生看死,死亡有更濶的義涵。
萌輕生念頭 多得文學救贖
年輕人自殺事件有上升趨勢,自殺與死亡議題連成一線,不以為然變成禁語,人人噤聲。從事寫作的陳慧對死亡毫不忌諱,作品離不開死亡,《拾香紀》將主角連十香的死亡獨白串連成小說,「為何《拾香紀》一開始主角便要死,死的 Powerful 是消失,之後沒有了。」
「死亡對我來說,不陌生,少年時覺得很吸引。」陳慧從幼兒期看親人「執骨」,到了殘酷的青春期,她坦言少時曾想輕生,她今日反過來思考:今日成年人忘了青春時如何在不快樂中長大,在死亡議題上將年輕人的心思成人化,再將之變成忌諱,將話題密封。
「Teenage 唔係為乜事,唔係心繫家國。情緒去到一個位,甚至乎不是要一個解決辦法。成年人長大了,忘記了青年人的聲音有沒有被聆聽。」陳慧的幸運是當年得到報章雜誌副刊的連載文學救贖,找到不輕生的理由。
「明天有連載小說,好啦,過埋今日先。」陳慧笑言。
如是者,她當上電影編劇、小說作家,無間斷與人面談,從每個人的「窗口」了解世界,在波瀾壯闊的人性世界,編出電影《麻麻帆帆》母親死後與兒子離別放手的情感。
在安靜道與父親道別
在自身的人生,陳慧在《日落安靜道》的短篇小說,投射對父親的思念。
《日落安靜道》講述一天,女主角樂霞的未婚夫秦先生做了很多司機做錯的事,或者想早點到觀塘,總是心急左拐入「暢行道」。一條單程路,要司機硬巴巴在窗口看白事,每天有人死,總是水洩不通。剛巧,樂霞遇到當殯儀館司機爸爸做白事的一天。
「安靜道,就是館後那條小街。安靜道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每隔一段時候,就有一列長長的載貨火車駛過,格隆隆格隆隆格隆隆……」─節錄自《日落安靜道》
作者陳慧,就在安靜道與一生當司機的父親道別。
「我爸爸出殯的時候,我爸爸沒有很多朋友。守夜的時候有一些鄰居朋友也來。最後發覺也是我弟弟與我的朋友。
殯儀館對我們很好,給我大堂,反而顯得特別零落。
地下是有玻璃窗,那天的陽光很美。我出車的時候,聽到聲音。我不是太理解這聲音,原來是運貨的火車。那條街叫做『安靜道』……」
陳慧一字一句如寫小說般描述當日父親出殯的情景,她就在這裏跟爸爸說再見。小說中,樂霞小時候不時向司機父親撤嬌,叫爸爸找個新媽媽,又建議殯儀館司機的父親轉做巴士司機,定時上班,不用留傳呼機給她做玩具。
「我並不是在爸爸入土為安才失去他,在更早的時候我已失去他。」父親的離去,令陳慧深思死亡、消失與別離的人生議題。陳慧說,父親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單親貴族」,天生沒有愛的能力。她將家庭的情感寄託在《日落安靜道》,在小說中自癒。死亡不是終結,思念卻是一個永遠填不了洞,「他沒有愛人的能力,不代表我不掛念他,有部份的我還是需要爸爸的。」
思念是永遠的
親人的離開令陳慧思考她死後住哪裡去。一天,她從報道中發現香港醫學院解剖的遺體是如何得來?「無人認領的遺體,死者的生命已經很坎坷。生命完結後,身體沒有人理,還要送去醫學院,沒有經過他的意願進行解剖。」
陳慧選擇成為大體老師,卻是因為「咩都唔洗搞」,她不希望親友要為她的身後事煩惱。「弟弟細我14年,我自由慣了,說了便是。」簽字後的七年,在今日看到紀錄片《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她才感受到人生終結後當「老師」後,生者的思念是沒有完。「看這一齣片,不像紀錄片,是愛情片。」
片中主角林先生在太太成為儲備老師的兩年間,每個月都由嘉義開車到台北的輔仁大學探望太太,直至最後下葬大樹旁。陳慧在大螢幕前才驚覺,身後事的儀式,其實是為活人而做。
「曾幾何時,我看到破地獄完結時會想拍手掌,在我眼中那是一場show。」看完紀錄片,陳慧開始代入親友的角度思考。「如果我死後不辦喪禮,遺體又直接送去醫學院,直到完成課程後才有骨灰下葬,其實是沒有機會讓朋友接受自己離世帶來的情感衝擊。」陳慧之前擔心,弟弟未必記得她想成為大體老師的心願,今天卻開始思考如何顧及身邊人接受自己死訊的反應。「我死了便是死了,但是有很多身後事是要親友幫我完成。要勞煩別人,就要照顧他們的感受。」
因為死亡,所以思考生命。陳慧自言對失去很敏感,但是死亡本身就是一種失去,就是看着自己的生命消亡。「我們在生命中經歷過許多消亡,才成為今日的人。」接受訪問那天,陳慧仍然堅定當死後當「老師」的決定。「我最初教書已領悟,原來人人都是老師,你是有責任將一些東西交給年輕人,這不一定發生在學院。我的消亡,可以為別人帶來什麼意義?如果沒有承傳,我們只是單單在消耗地球的資源。」
香港大學「大體老師」遺體捐贈計劃:
www.med.hku.hk/b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