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一生最愛,Happily ever after 當然最好,卻有一對夫妻,等了足足七年都未等到快樂的結局。港女與巴基斯坦男人的故事,彷彿跨越了許多界線。她來自大城市,擁有高學歷;他來自巴基斯坦鄉下地方。她曾經失婚兩次,遭丈夫背叛;他從未交過女朋友。
這天,夫妻二人如常來到太子界限街公園,順道到花店買一盤紅掌花,裝點家中。紅掌花象徵快樂豐盛—他們的生活本應如此,世事卻不盡如人意。
相約兩人一起接受訪問,丈夫沒有現身,她解釋,丈夫害怕曝光,尊嚴問題,偷偷半夜溜出去,早上以為她出門了溜回家,見她梳洗,一眨眼又不知去向,說着已經忍不住流淚。
幸好,丈夫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應約來到。
2010年8月一個晚上,二人相遇在尖沙咀鐘樓下,失意的她百無聊賴地散步,正好奇幾個巴基斯坦人為何手舞足蹈,抬頭一看,才發現他們把黑色膠袋當風箏放。回憶那似乎注定了的一刻,她忍俊不禁:「可能他見得多癡情怨婦,就問我:Are you okay?」
由問候短訊開始,感情漸漸發酵,她正值失業,他正好要過伊斯蘭教的齋戒月,日間不吃不喝,兩人跟他的朋友一起晚上出去玩,由尖沙咀散步到她當時住的長沙灣。有次她問起:「伊斯蘭教不是能娶四個老婆?」他連忙說,過去有錢人才會這樣做。
監倉的二百封情書
一晚夜深,連鎖式漢堡包店內,他跟她說:「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兩人都知道這是結婚的意思,她馬上說好。
這原本是一個溫馨的異國情緣故事,可是,女人的對象逾期居留,是流落香港的難民,被主流社會貼上了負面標籤。為了結婚,為了婚後更快取得伴侶簽證,明正言順開展新生活,他決意要「還債」。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翌日上庭,因逾期居留被判即時入獄,連跟伴侶道別的時間也沒有。無法在自由世界見面的五個月,他們寫了二百多封信。
在他進入監牢的一天,她立即開始找工作,堅決要肩付伴侶簽證中擔保人的角色:保證他不會對社會造成任何負擔。
她把信件當日記寫,每一封信,都在倒數,寫上編號,滿紙甜言蜜語,「我很想念你,我愛你」;畫上可愛的卡通圖案,寫情人節卡,期待他收到會微笑。
終於等到他出獄,2011年7月,他倆終於結婚了。
為了愛情,她放棄了許多:游維港、參加鐵人三項、爬山……她改信伊斯蘭教。丈夫是虔誠教徒,常常提醒她,吃飯用指定手,坐下來飲水,又改變衣着習慣,盛夏她也穿一身長袖襯衫,加上淺藍色牛仔褲,不會包頭。她願意為婚姻讓步,在外給老公面子,老公與同鄉一起的時候,男女分開走。
為外母盡孝愧煞親子
她在單親家庭長大,童年並不幸福,與親人關係一向疏離。可能因為這樣,她反而更渴望組織美滿的家庭。巴基斯坦人視離婚等同社交自殺,不會輕易離婚,那種專一,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丈夫家庭觀念極重,因為丈夫一句話,她重新聯絡疏遠十六七年的家人,邀請他們來見證婚禮。「他教懂了我家庭的重要性。」母親因腰痛無法彎腰,腳上滿是死皮,又有灰甲,丈夫竟蹲下來為她剪指甲和洗腳。「為人子女做不到的,我老公都做了。」她說。
他們預計兩年之後,丈夫就能取得伴侶簽證,他可以養家餬口,夫妻檔開店生活,編織美好生活的夢。他們寫道:”Our dream will come true. Our love is true. I love you in my heart.”
可是,真愛的路並不平坦。
好人,真愛,並不保證能衝破一切。伴侶簽證遲遲未能批出,成了他倆的夢魘。文件齊備,入境處人員登門家訪,確認婚姻千真萬確,可是,簽證不斷拖延。三年,五年,七年。希望像氣泡一樣不斷破滅,生活漸漸變酸。
她素來是個戀家的女子,婚後一兩年,夫妻還會去長洲、南丫島旅行。生活平常,養了貓兒,跟女兒一起聚會,跟老公散步,兩人只夢想開一家小店。「我們渴望的生活其實好簡單樸素。」
被迫無業 心漸枯萎
簡單的夢想變成海市蜃樓。這些年來,她放棄了旅行,只為陪伴丈夫。作為伴侶簽證的擔保人,她承受巨大壓力,拚命工作,不敢出任何閃失。儘管努力工作,獲得晉升,成為高收入人士,但是她內心已到了崩潰邊緣。害怕影響申請,二人不敢搬家,不敢轉換工作。家住唐六樓,丈夫甚至因為常提重物,得了小腸氣,不久前做完手術。本來很關心她的丈夫,漸漸變得情緒化和暴躁。”Every minute my heart dies inside.”他說。曾親口跟她說,忍受不了每天早上目送她離開工作,作為男人自己則無所事事,以至食不下嚥。白天他經常躲在家中睡覺,晚上則無聲無息溜出去,不知所終。她曾偷偷尾隨,發現他在家附近不斷徘徊遊蕩,有時去公園坐,直到天亮。原來高大英俊的丈夫,因七年被迫無業,受盡鬱卒折磨,日漸憔悴。
無退路,只好等。每六星期,丈夫要到馬頭角羈留中心報到。記得有一次入境處職員致電老公,叫他帶同兩張照片去巴基斯坦領事館會面,卻沒有說原因。她立即問領事館職員,才知道沒有會面,她懷疑有人想「欺騙我老公領取離境許可證。」她承受丈夫隨時被遣返的恐懼,患上思覺失調。曾經幾次因丈夫電話不通,驚慌得跑去位於青山灣的羈留中心,敲門扣問,恐怕他被遣返。她不得不去看精神科醫生。「不是每個女人都渴望擔起半邊天,我不是女強人。」她是傳統的女人,希望相夫教子,渴望丈夫可以分擔工作。
她只能把苦痛吞進肚子裏。「我覺得自己像個保母,他像一個小朋友,作為香港人,我知道有什麼權益可以爭取。」她覺得自己做得最錯的,不是選擇了這條路,而是「欺騙了一個男人跟我一起,給了他錯誤的希望」。她坦言:「我們沒有了未來。」這條路她走得非常孤獨,「朋友都說是你自己選的,就要受。」
她現時患有嚴重抑鬱,多次企圖自殺,𠝹手,燒炭,好幾次在最後關頭被丈夫發現救回。不久前,她再次嘗試自殺,並預先寫了一封信給入境處:「我在想,一直在想,只要我能放棄執着,離開人世,一切將都會了結吧。辛苦晒你們為我這一家費盡了心神。」
七年折磨 期待某一天的光明
她的精神狀態急遽惡化,始於今年2月入境處要求她重新申請伴侶簽證申請。短短半年,公立醫院精神科醫生為她寫了六封求情信,強烈建議(strongly recommend)政府採取行動,並指出她的精神狀態無法再承受這種折磨。她的家人兄弟,還有與前夫所生的二十二歲的女兒同樣寫了求情信。
她多次強調奉公守法,做一個良好公民,每年做義工的時數高達四百小時。他們兩人堅持循正途取得身份證,然而,丈夫的一些鄉里笑他們蠢鈍,因為其他人,包括有吸毒前科的,包括假結婚的,都已取得香港身份證,甚至夠資格領取綜緩。她忍不住質問:「究竟什麼是平等機會?是不是因為國族問題?政府說要接受更新人士,融入社會,為什麼我先生沒有這個機會?」
「作為香港居民,理應有跟任何國族的人結婚的權利,他是我所選擇的。」她說。
有一次,丈夫送別即將回家的同鄉,買來一袋糖果,行走間突然被兩名軍裝警察搜身,不僅把所有東西倒出來,更在大庭廣眾場合,當場命令他打開皮帶,幾乎要把他褲子脫下來,期間有差不多五十人圍觀。因為要遵守巴基斯坦文化,男女不同行,她目睹一切,卻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對面馬路。她非常生氣,事後投訴警署,雖然得到道歉,但其實傷害已經出現。
人權律師帝理邁接手他們的個案,官司未被判,要負擔的費用已經不少。她是高收入人士,可是,仍需要透過借貸分期付款,債務一筆未平,一筆又起,她只能苦笑說自己是「高收入貧窮人士」。她希望政府以人道立場考慮她和丈夫的個案。帝理邁指出:「我們看見入境處的不人道、沒有道理的決定,已對許多家庭構成壓力甚至造成破壞。」他手上仍然有超過十二個同類伴侶簽證個案,牽涉香港永久居民和外籍居民的婚姻,當中有幾個個案都曾考慮自殺。
「他得不到平等待遇,政府是在懲罰我!」她說:「這麼多年,我堅持要奉公守法,回饋社會,沒想過當我需要政府的時候,政府會這樣對我……究竟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活得像一個正常家庭?」她害怕分手,更害怕丈夫已透露有尋死意念。「我先生雖然成日鬧我,但我們的心在一起。沒有我老公在背後支持我,我根本撐不下去。」
這一刻,丈夫在公園交握她的手。
兩人一起握着一枝紅掌花,等待未來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