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明周》記者
岑:岑建勳
不是民運領袖
記:可以憶述當年的參與?
岑:那時正值學生絕食時,一位導演來電,問演藝人協會可否發一個聲明,我說個人名義可以,因為會章好像說不做政治東西。後來協會刊出聲明支持學生。大遊行後的5月21日,有人問演藝界可否舉行支援演唱會,我說好,統籌下,搞了《民主歌聲獻中華》。 5月30日,我就與李卓人帶200萬捐款上了北京,後來捐款被沒收。 有人說香港人捐錢令北京學生留守是錯的,(因我們)沒有將錢交給他們。還有一事我是不講的,只要問及「黃雀行動」,我就不講。
記:黃雀行動也是跟六四有關,為何能談六四,不能談「黃雀行動」?
岑:我說不講就不講。
記:關於六四,有沒有難忘事?
岑:我唯一幾深印象是《民主歌聲獻中華》一開了show,鄧麗君便致電我,問可不可參與,我說當然可以,沒找她只是不知她在港。我說沒有琴譜,她說無問題,自己帶埋琴師來。其他則沒怎麼特別,我在北京只是見一見學生,了解一下他們。還有見到廣場好多人,不是話撤便撤,像香港的佔領運動,都是民間自發行動。
我當時的心情,跟任何一個香港人也一樣,天天看新聞,好激昂。無論學生錯或對,抗爭方式是和平的。他們反官倒、反貪腐、爭取校園民主,好純正,想國家好。見到有車載着絕食暈倒的人,政府卻不理會他們。事後回憶,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行動。香港人表達對國家民族的關心,是香港人支援六四的真正意義。
記:六四對你影響?
岑:(沉思十秒)對我個人沒怎麼很大的影響。但多年後回想,香港人上街那種熱情,在殖民地社會,這種情懷,是空前絕後的。很少人從這角度想,香港的遊行,在1989年前是沒有這樣子的。五六十年代的上一輩,是選擇離開大陸的香港人,他們很恐懼政治,而且六七暴動後,他們更害怕政治。八九六四,卻喚起一種希望,去支援學生。現在有人說六四沒意義,其實需要知道那些燭光如何出現。
記:從社會運動的角度而言,有什麼看法?
岑:我不是社運人。我反貪捉葛柏後就沒有參加社運,我被同盟友說我,十多年也不理嘢,怎會變了社運人?我不是驚或介懷去談,這說法不正確,你只可說,我是70、71年社運其中較早牽涉的人,這麼多年我停晒(參與社運)。我不是張文光或楊森,也沒成立「觀察社」或「港同盟」,亦沒有參加八八直選,全不關我事,我沒碰。我只和任何一個香港人一樣。三十年了,你們以訛傳訛,當成我是一個(社運)阿頭,如果是,我不怕認。支聯會的組成,我怎知道呢?當年吳仲賢叫我去開會便去,保釣時我們一齊,開會有大班(鄭經翰),有Q仔(黎則奮),好啦,我去,去到要做咩事?唔知,我是否組織人?一定不是。但有人就懶,不做功課,見我名氣大一點,便說我是領袖。
記:為何沒有再參與社運?
岑:我喜歡搞電影,不是喜歡搞政治。91年立法局直選,司徒華和馬丁(李柱銘)來,兩條友仔叫我參選,我說我不參選,我寧願有咩人我去幫手助選便算。因我沒興趣做立法局議員。但不是不關心政治。不會,一定關心。大陸發展我們可有注意?一定有,但我崗位不是一個職業政治家,完全沒興趣做。點解你們想起六四,會想起我這icon,因為我出名一點,容易記。《民主歌聲獻中華》,這麼多個司儀,你不問他們,只認住我。因為70、71年參加社運,他們沒有,其實只是這樣。
我沒所謂,我不會避忌,我年年也去六四晚會。不要以為我在大陸做生意,我就理(顧慮政治立場),我無理過。我亦認為不用理。一國兩制嘛,我亦沒有到大陸天安門廣場要你平反。
好多人問,(現在的社運)點和你當年比較?四十多年,社會也不同了,那時出來示威,會有好大的社會壓力,好大的,你們難以置信,會被列入黑名單,會被視為搞事,滋事分子,殖民地警察不會跟你玩的,我被拉了十幾次。但又有何咁了不起?全是被動的,只是在那個時間,那個地方,做了一些事情。但你話,挺身而出,行出來,今日又會有另一種代價,另一種壓力。我們那時確是另一種壓力。當年也有人自己走去跳舞,開party,不會像你班傻佬走去絕食,我們那時好轟動,因為(那時)無人絕食,現在阿貓阿狗也絕食,沒人理你。
記:那時代是什麼社會思潮影響你?
岑:你們不知道六十年代,成個世界在動盪之中,我們當年反越戰,受美國學生運動、歐洲學生運動影響,還有法國五月。否則我們怎會走去法國?因十幾歲就受那些影響。現在?去英國法國,濕碎啦。舊時,我出國哭到傻,因為不知何時回來,現在阿貓阿狗又去,你現在在機場有無見人哭到生離死別?兩個世界。倒轉來想,我們的前輩參加五四運動,他們看到我們又有怎樣的看法?大家忽略了時代背景,所以,那些燭光,你如不從八九年(那時代)去看,你不會明白。一百萬人,有些人,執着那種情懷,剩下的,也不得了。你同意與否也好,參加過佔領行動的人,他們有他們自己一套,他覺得係一個「佔領村」,覺得世界和平,可以七十九日。你點講也好,對那些參與者來說,是一種經驗。
從六四到佔領
記:怎樣比較香港佔領運動和六四?兩者都是向權力機關爭取公民權利,結果都失敗了,可以給大家一點啟示嗎?
岑:六四是用坦克車鎮壓。佔領行動,有鎮壓高牆嗎?點解要比較?佔領運動是為自己的民主權利,六四是支援中國學生的民主運動。不能隨便比較。要夾硬比較的人,是他們不清楚情況,比較會粗疏,不倫不類。
佔領我有沒有參與?沒有,但有探朋友。佔領運動,我有我的意見,但我不想在此講,因我不是評論家,不能輕率。但你先要搞清楚,我不是怕評論,是不喜歡隨便評論,第一,好易被人斷章取義,而這是一個複雜的東西,而我不是評論家的身份。
我可以說的是,什麼驅使他們這樣?(語氣開始激動)舉例,香港獨立,這是一個不實際的東西,但你罵他之餘,要問,為什麼一個從來不存在的議題,幾年後炒得那麼熱?殖民地主義的影響?未出世啊這班年輕人!他們是回歸之後長大的,不要搞錯。如果要爭取香港獨立,1984年中英談判時,有沒有出現過?有無?無,如果你在當年找到一個論據,你便打我啦。
那你如何理解他們的心態?你說點理解?你問我,首先就係梁振英。香港社會的氣氛,國內的環境,令到後生仔對中國產生不滿,去到另一個極端的結論。不要扣帽子說他們是戀英,他們沒在英國政府統治下長大。就算你現在廿六歲,也只有五年在英國殖民地長大,可以受到多大影響?現在搞港獨的小朋友,全不在英國殖民地長大的。點解他們會有這些情意結?點解搞些戇居的事出來?而被人以此為藉口亂鞭,我想問你哋。
現在好多人不問點解會有佔領行動;情況一如你不去理解89年5月前的事。如果你讀社會科學,你知道社會現象不會是憑空出現的,是社會出現問題,引發這些事情出現。你就當那是一種疾病吧,你不知病源,請問你點醫?你不知病源,你不斷在打壓他們,有什麼用?若無我們的梁振英先生在立法會撲出來談「港獨」兩個字,又點炒得起?你們不重視歷史無得講,找材料吧,「港獨」幾時出現在頭條?就是梁振英在立法會罵學聯那一鋪開始的。沒有梁振英哪有港獨?我說的,是他炒熱的,你夠膽說不是?梁振英這些真的叻。
我們讀社會科學的人,凡事有根有源,點解香港人對共產黨有保留?不是你(共產黨)我也不會在香港,我阿爸或阿爺也不會走難。後生仔為何對社會那麼憤怒?我們要找社會的根,然後處理。
記:本土派否定六四,你怎麼看?
岑:你要知道,那些所謂本土派、杯葛六四的人,(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沒有六四情懷。沒有經歷過,未出世,他怎能感受到一百萬人上街?他們是從理論層面講六四。會否為此痛心?我未見過我阿嫲,我為何要去拜?阿媽在墳前的感受,和我對阿嫲的感受,當然不一樣。
講到連阿媽都不認,要離家出走的話,我當然說你們(年輕人)不用這樣做,但如果我是阿媽,我會檢討下點解我個仔會這樣。生出來就是忤逆仔?若是的話都是關你的事,因為那是你的基因。那我會否藐那些(杯葛六四)的細路?他們認為六四不怎麼樣,便不要來參加(悼念)。我在89年5月,是有份出來行的那一百萬人之一,我想重溫這種醒覺不對嗎?無謂怪那些小朋友,是什麼或什麼人令他們覺得不應悼念?我不如怪那一個人。那是誰?你說,自己找結論。
本土派思潮令他們無歷史感,從理性角度是這樣,但點解他們會被影響到?我是在現場哭的那個,我感受還更深一點,6月2日才離開天安門廣場。那些帳篷,那些地方,我曾經走過,兩天後,坦克車便出動鎮壓。我的感受如何跟你們比較?但我不會將我的感受強加諸你身上。
現在你會答不到,為何香港人那麼現實、這個「阿爺」又這樣那樣、建制派的人又講那麼多話,卻仍然無法叫燭光熄滅。你們不知道,六四令香港人的成長在一夜之間出現根本的改變。無經歷過的小朋友,怎知我在說什麼?他們見到佔領行動那種場面已好感動,但以人數比較,這運動算是什麼?
不談黃雀行動 亡者才是英雄
記:可否談談「黃雀行動」營救了的學生、你所認識的現況?
岑:我不知道,沒聯絡。但我覺得已不重要,歷史這回事,那時那地,他們做後生仔要做的事,那個歷史任務已經完成。
當年救學生出來的人,不是因為學生本人而救他們,是為了那件事,覺得學生受到打壓或逮捕,不會得到公平的審判。所以,個人不重要,他們只是象徵式的人物。Who cares?王丹還是好熱情想改變國家命運,吾爾開希戇居居,李祿好勤力賺錢,柴玲不知做什麼。他們是什麼,who cares? 誰在乎你黃之鋒三十年後做什麼?點解要在意岑建勳在71年做過什麼而現在又是什麼?無必然關係,那時剛剛咪高峰交到你手,你以為真是阿頭?小朋友來的,才廿歲,識條命!
死了那些你才不知,為什麼不講丁子霖的兒子?點解要講這班人?英雄,幾時輪到他們?死了才是英雄。所以「黃雀行動」我提也不提,難做是難做,勇氣也是一回事,但有什麼巴閉?
記:因為「黃雀行動」,你被沒收回鄉證,許多年無法到中國,後來如何取回?
岑:正式的程序是,我去拜訪董建華(前行政長官),董建華去同中央那邊講,他支持岑建勳可以返中國。我無話認錯,又無悔過書什麼也無。
記:回鄉證從無到有,是中央理解到你的政治立場?
岑:我不理他們用什麼原因給我發回回鄉證,我覺得我有權取回嘛。我理得他怎樣想?我為什麼要猜他怎樣想?你不發回便不發回。我的理據就是我要回來。我立場不變,到現在也是,這麼多年我也沒變過,我不知別人做什麼,成日說廢話,連李慧玲也說我做大生意。我叫她不要講廢話。我都無變過,我現在還有一張回鄉證,明天可以取消我的。
有些人是實話實說,有些人為了官位說話。有些人喜歡找回梁振英、譚耀宗當年是如何(對鎮壓)作出譴責,其實他們的譴責,也只是他們當時看法,人是可以改變看法的。我當然認為鎮壓是錯的,要讓歷史知道這樣做是錯的,因為這樣你才是個有勇氣的國家,才能真正得到人民的尊重。當時完全有其他好多方法處理,不用這樣處理。但當時好明顯有人做了好多手腳,才這樣處理,為了達到某一派目標。
記:這個年代要北上發展,香港人如何自處?
岑:No comment,要看實例。中聯辦的人,是用政治考量來做事,我覺得做人不用這樣思考。有些基本上的東西,你自己要知,你返得大陸,入中國國境,就要守別人的法例。是不是?否則你就是挑戰別人的法例。你挑戰得就預備被人拉。香港是一國兩制,你是可以講你相信的東西,應該的,否則是你違反一國兩制,你自己在censor(審查)自己。
記:對中國現況看法為何?
岑:中國問題太多,她的流弊你知我知,沒什麼特別。以前是逼你吃糞便,現在給糞便你吃,是否進步了,不知。但她為了配合自由市場經濟,必然有好多方面是開放了,這是自然的,是市場規律,隨之而來有些東西鬆了,人民生活好了,這肯定是。但現在可否公開說她的不好而不被拉?前日now的記者就被人拉。中國是這樣,哪有進步得那麼快?中國仍然是一個專制社會。
結論一樣,中國要時間改,若你說她是自由民主的社會,那是笑話。中國也不認為自己是,所以說是我們的中國特色。我不是避忌去評價中國的東西,重申,我沒有研究,四人幫倒台前的事,我很熟悉,之後已經無跟,只是外面當我熟悉,我更不便隨便評論。我不是劉銳紹等,他們比我有資格得多。
記:你現在會說自己在內地從商?
岑:從乜鬼,我幾多年沒有返去理公司事務你又不知。我好少返去,初初幾年去得密點,因為要興建戲院。
記:支持六四,可有影響你和中央關系?
岑:我跟他們沒關系,你問我,我根本不諗這些事。你咪取消我回鄉證囉,你緊張是你的事,我生意做得這麼大,點解可以這樣說話?好容易,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大晒。我成日也這樣說,要錢不要命,要權不要命,我兩樣也不要,你估誰惡?我。
六四燭光的意義
記:為何參與反國教運動?
岑:我們有個老兵絕食團,是一班保釣行動的老鬼,我們有一個chat group,有人提出應為反國教運動做點事。我說我多點資源,可提供一些logistics。因為,四十多年前我們在那裏。你們絕食,當年我們也絕食,也頗浪漫啊。國教當然是不必要,發神經!
記:之後為何沒有參加佔領運動?
岑:有去探朋友,何韻詩和黃耀明在那裏。探有什麼問題?佔領無錯,早點埋單好點。七十九日好和平,邊有影響交通?小朋友覺得失敗,不是諗住有結果吧?你幼稚啫。你以為這樣就取消831(人大決定)?但小朋友真以為得,十八二十歲,你想他們怎樣?不如自己反省,你這年紀做過多少事?你怪他們做咩?怎麼不怪令他們行出街那個人?真的要怪,那人就是CY梁,所有社會分裂,全由他上台後開始。否則上邊點解不給他連任?是上邊不讓他連任,請記住。
當年還有好多人投其所好,例如中聯辦。但人哋叻,搞到你。你班友蠢,蠢到自己宣誓也搞到自己什麼都無。你怪誰?倒插國旗,為何要做這些小學雞的事?點解做這些事?這是純粹沒修養,或自大,或不知所謂,給人有個DQ你的機會。那DQ對不對?當然不對。但人家真的找到法律根據,給機會人大來釋法。我想請問做這樣事,有什麼好處?
記:你會否有一天再出來(搞運動)?
岑:無,要出都出了好多年,從來無出過,但never say never(永遠不說永不)。
我記得六四之後,Q仔(黎則奮)特別寫文章向我道歉,他說錯怪了我,以為我變成資本家只顧賺錢,六四後他說我還是他認識的岑建勳。他好光明磊落,但我跟Q仔說,你以為你當時這樣看我,我care嗎?你真自大。你覺得我離棄運動,是為你而活的嗎?你來決定我做什麼崗位?當年我們搞運動,為了什麼?為了一個人的獨立性,為了尊重人家的自主性,我不參加運動,離開運動,這是我的決定。何時到你去質疑?我不為你而離開,不為你回來,不要以為自己巴閉。
你問我會否再出來,出來做什麼?我年紀又大,根本是應交給後生的人去主宰,老人家不應說三道四,指手劃腳。而且,我們已脫離現實,有好多東西我不知道,霸住茅坑不拉屎是最討厭的。看報紙見劉慧卿指摘許智峯,我心諗,關你咩事?當然你有批評的權利,但你只是(民主黨)前主席,換轉是我,一定不做,就算非常不同意他,都會私下致電給他,說衰仔你這樣真係唔掂喎。
記:現在對「愛國」兩字會有不同看法?
岑:你們不要搞錯,大陸是「愛國民主運動」,香港是「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我們是支援別人的事,不是我們的運動,若將「愛國」拿走是歪曲歷史。現在的愛國,分辨不到愛黨愛國,愛國就當然要結束一黨專政。現在的人不把愛國和愛黨分開,是他們的事,但當年學生真的叫「愛國民主運動」。
那些人太敏感,將現實政治放在當年的運動裏,他們連歷史也未搞清楚,要好好的讀書,有時好厭倦,不知點解,香港近年學人泛政治化,水平又不高,對住大陸死梗,人家是專家。你班人,用九成力量自己鬼打鬼,用一成力量對付敵人。睇見眼冤!
六四,唯一開心見到燭光,人心無死。現實政治不夠你來,但你吹不熄那些燭光,所以十分重要。
(部分圖片由支聯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