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蒲崗錦榮街上那家佔地四個舖位的「鷄記麻雀耍樂」,舖前的雲石牆上懸掛着公雞招牌,旁邊張貼大大一張黃底黑字的牌例說明,「准碰牌不准上牌」、「出沖包槓不包自摸」等;行人路上的紅地氈迎來賓客,中午12時開舖前夕,老客人已在等候進內一過手癮。
不嗜玩麻雀者或會望而卻步,對舖內世界更是充滿想像:是個洗黑錢的罪惡溫牀?黑道中人講數開片的九反之地?會否粗口橫飛又烏煙瘴氣? 港產片的描述之中,這裏不就是江湖中人的聚腳地,正經人家又豈會涉足?
江湖味濃 誓要大平反
「這是錯覺,我們的身家都比別人清白。」鷄記第三代傳人林先生連忙伸冤,一五一十道來政府對麻雀業的監管格外嚴格,入職人士必須沒有案底,高層更要證明具備相關經驗,以杜絕黑社會入侵,故不可能出現由黑社會做「睇場」的情況。
「若發生打架會令麻雀館的『底花了』,政府會停牌;這裏每天有大量現金流轉,稅局又會作突擊檢查,核實收支。」林先生說,業界有感江湖電影令麻雀館蒙上負面印象,十年前決定團結起來,通過全行不准再將麻雀館外借拍攝警匪英雄片。
如今,麻雀館已經去掉那陣江湖味嗎?林先生搖一搖頭,說,這幾年「鷄記」要積極為麻雀業作大平反。
或許,一切誤會,只能怪舊時麻雀館「不爭氣」,早年店舖格局,總是昏昏沉沉,枱與枱之間的距離很近,通道狹窄,客人不得不擠在一起「竹戰」。加上這家「鷄記」位處工廠舊區,不少客人都是附近的工廠佬,還有一些叼着香煙穿孖煙囪的街坊大叔,甫走進舖內,夥計不用特別招呼,直呼熟客肥佬四眼仔光頭佬,那些年,麻雀就是一種庶民消遣。
「其實阿爺(「鷄記」創辦人林坤)有他一套自創的管理方法。」林先生說。舖內有特定擺枱佈局,在中央劃個十字,分成四大區,每區再分成兩排,每排設兩張枱。夥計分工細緻,「頭排」站在店的中央位置,一眼關七,如球場上的球證;兩邊的「副牌」就像區域經理,性質有如旁證;「單位」則負責自己近兩至三張枱的服務和監察。主要通道還有人揹一個「水袋」為客人「唱錢」和「收水」,「枱面」和「圍場」只是有制服和便裝之分,他們隨時落場戥腳,此外,還有負責跑腿的「後生」和斟茶遞水的「女工」。
麻雀館的佈局與服務
麻雀館行內專用術語多,莫怪予人印象「撈偏」。又像林坤開創的「抽水」規矩,全行沿用至今,實質源自一個人情味的故事。話說當年黃坤中了馬票,用錢開了一間士多,兼賣綠豆沙,後來設麻雀牌局,旨在街坊打牌時幫襯買支汽水或零食。當時打的是廣東牌,最初打牌不收費,由於竹製麻雀容易損壞,維修工錢昂貴,街坊便自發將贏得的錢抽二個仙,放入麻雀箱內,「抽水」一詞由是出現。
現在,「鷄記」的收入命脈仍是抽水錢,抽取百分之五,每枱最少打一、二百,最大一、二千;「戥腳」服務只在與客人平手或贏少少。做「櫃面」的林錦榮每天就將「銀頭」用迷你電動升降機從樓上帳房吊下來,他是麻雀館內的年輕新血,也是老闆信得過的同鄉,因為每天現金收支動輒有十數萬元。「我在麻雀館大,那時爸爸是管帳房的,而且包伙食。」林錦榮原本是保險從業員,不諱言曾擔心轉行會被標籤做偏門,但有見麻雀業有其發展前景,決定一試。
這天,九十五歲的鷄叔(林國強,林坤次子)來舖巡視,「頭排」丁權向他匯報業務,閒話家常。丁權在鷄記做了三十六年,紅褲仔出身,由「枱面」做到老總,是鷄記忠臣。 他說,03年的沙士最難忘,那時麻雀業一落千丈,一天只得兩枱客,但鷄叔卻堅持不炒人。「老闆想盡了方法,試過推出二人和三人麻雀。」後來,丁權留意到深圳全銃牌可能「有得做」,只可碰不可上的玩法,一鋪叫糊只需三數分鐘,顧客打牌愈快,麻雀館收入愈多,再換成電動麻雀枱,省卻疊牌時間,也防止人手洗牌出千。「老闆肯試,初初換兩枱試水溫,反應很好,挽救了生意,後來全場都轉玩全銃牌。」
鷄叔:香港麻雀合法經營第一人
鷄叔本無意繼承家族生意,卻是香港麻雀合法經營的第一個持牌人。1955年,政府實施禁賭,希望取締麻雀館,當時是個當紅騎師的他,獲業界推舉任首屆港九麻雀商會主席,代表業界爭取麻雀的合法地位。鷄叔人脈廣,聘請律師在立法局據理力爭,「有錢人可以去馬會,窮人去哪娛樂呢?香港家家戶戶打麻雀,像西方人打橋牌般普及,只是香港居住環境狹窄,麻雀聲浪會影響家人和鄰居,開設麻雀館,其實切合民生所需。」
結果爭取成功,1956年,政府按一副麻雀有一百四十四隻牌,發出一百四十四個麻雀經營牌照。由於不想鼓吹賭博,牌照英文名為麻雀學校(Mahjong School),故在麻雀館輸錢又稱「交學費」。「一間麻雀館有六十名員工,一百四十四個牌照,代表養活超過八千家人。」林先生說。鷄叔後來為了子女的教育經費,1968開始自營「鷄記麻雀」。
「以前招呼客人,獨沽一味茶膽沖茶,現在服務更周到。」梅姐說。現在女工遞上的是生果、龜苓膏或老火湯;若有客人說要買餸、交電費,跑腿就會代勞;大陸客人如果打得夜,又會安排的士送到皇崗關口。
事實上,鷄記近年不止要為業界來個大平反,也要令麻雀館「一鋪翻身」。因為全港麻雀館數目日減,僅餘下六十多間,牌照不會再發,麻雀經營幾成夕陽行業。本來是廣告人的林先生,十年前見鷄叔身體開始轉差,遂回來幫輕父親一把。
建立本土獨特文化地標
職業本無高低之分,基層打工但求生活穩定,六十歲的員工梅姐說,「有份工就好好」,她自言識字不多,92年經朋友介紹加入鷄記,做女工招呼客人,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不過,上班兩天又可放一日假。「最記得公司有年周年晚宴,抽到頭獎,有獎金呢!」梅姐現已退休,說多得老闆關照,回來當「圍場」,不用穿上制服,負責落場陪客打牌,讓客人齊腳開枱,工作較輕鬆。
「希望把麻雀館變成打機或卡拉 OK一樣的消費場所。有時年輕客人來到,不一定為贏錢,更加需要的,是生活上的減壓。」為此,他實行擴充店舖空間、在場內換上LED燈、裝置鮮風系統和閉路電視鏡頭。革新也傳承,每間鷄記依然在牆上安了個透明的「水箱」,贏錢的客人每完一局便放錢入箱。
江湖味以外,麻雀館獨有的本土文化,看來更值得關注和珍視。鷄記把舊式麻雀枱、招牌和麻雀等一直保存下來,目前正在尖沙咀「誠品生活」辦展覽,亦有出版《雞鳴報喜》,記錄家族的傳奇故事,鼓勵香港人堅持夢想。「我們更準備將鷄記霓虹燈招牌捐給西九龍文化區 M+ 博物館,讓它成為香港人的集體回憶。」林先生說。
(部分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1932年,林坤將一副麻雀變成一個行業。他發了一個美夢,夢中看到雞鳴報喜,後來中了馬票,認定雞是自己的吉祥物,「鷄記」前身是一間士多,為讓街坊聯誼耍樂,林坤開設麻雀牌局,造就香港第一間麻雀館的誕生。「鷄記麻雀」全盛時期共有五間分店,鷄記正舖和天九王均設於油麻地;另外三店分別坐落新蒲崗、觀塘及九龍城。後來家族分家,油麻地鷄記分了給大鷄一房人,現在只有新蒲崗、觀塘和九龍城三間鷄記由鷄叔林國強一房營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