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民運三十周年,香港的見證者努力填補歷史留白處。當時自發口號、歌曲爭議、佔領廣場、派系分裂、退場爭論、民間支援、拆大台、行動升級、鎮壓、騷亂,在中國和香港民主運動的歷史長河中,我們輪迴失望,傳承無奈。
1989年只有七歲的陳景輝,六年前尋找八九民運在香港的資料,街頭巷尾訪問見證者,辦導賞團遊歷當年集會現場,著述《從支援中創造—有待相認的八九香港》一書,「八九民運一直有北京的時序表,就是欠了香港。」
一場「借來的學運」(註1)在香港遍地開花,三十年來乏人梳理。陳景輝經歷2007年保留皇后碼頭和雨傘運動,面對當時政權,陳慨嘆港人總以結果決定成敗,卻不願坦誠面對自己的經驗,以致每次的運動也是「從頭再來」,探其因由,幾代人都漠視和否定了民主運動的歷史。
血腥屠城,記憶沉重,放下重新再來不好嗎?陳景輝呷一口咖啡說:「你愈想卸下,八九六四一樣會來找你。」
「但我記住這一天」
對於1989年的印象,陳景輝記住那一天。當時小學二年級,上課時老師突然安排他們到操場,老師悲壯的唱了一首很奇怪的歌,「類似《血染的風采》,我覺得好煩,上堂突然落去操場。之後都沒有再發生這事件了,但我記住這一天。」
5月18日,吾爾開希跟李鵬在人民大會堂辯論。當時香港年輕人視北京學運領䄂吾爾開希、柴玲和王丹為偶像,在電視機追看新聞。陳景輝的親戚邊看電視邊罵:「大學生點可以著件睡衣跟總理講嘢?」陳景輝反駁:「為何唔可以,況且那件不是睡衣。」輾轉間,過了廿年,陳景輝真的印證過吾爾開希穿的不是睡衣。2007年他參與佔領皇后碼頭之後,有參與六四燭光晚會,但沒有好好研究八九民運,畢竟當時站在他的視角,這場北京學運跟香港頗有距離。
八九民運廿周年,陳景輝閱讀梁文道在雜誌一篇文章,提及天安門廣場密碼封印港人記憶,民運只有中國的時間表,就是沒有香港的份兒,這引起陳的興趣,開始到中央圖書館找資料,一翻看欲罷不能。
陳景輝讀到5月30日《明報》阿濃一篇《請原諒》的專欄(註2),阿濃發現以前不同政見的人現在站在同一立場支持學生,決定向對方道歉,而且說不論對方過去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只要今天那人肯做肯說公道的事,就會感謝他。他說:「每一個人都有做好事的權利,不論遲早。不要去翻舊帳,大家攜手向前,這是我最殷切的願望。」
經歷5月21日百萬遊行後,陳不但發現專欄作家要「記住這一天」,有兩份報章社論發表:「要刻入香港歷史」。其中,5月22日《文匯報》社論說:「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永誌香港史冊的光榮日子」,可見那天對許多人而言非常深刻。當時香港人的語境,令1984年出世的陳景輝感到相當驚訝:「在一個借來的空間,要將那一天刻入香港歷史,以香港的概念,香港經濟奇蹟才會刻入歷史。」
陳研究八九民運之時,正值雨傘運動,9月28日凌晨戴耀廷宣布佔領中環正式啟動,長毛下跪民眾要上下一心,到下午佔領金鐘,陳景輝歷歷在目。當年阿濃字裏行間不分派系全為民主的心,他覺得,這一頁的香港歷史重現金鐘。
顛覆跑馬地的拜金主義
舉辦了六年「89香港民主導賞團」,陳景輝帶領見證者重遊舊地,究竟他們有沒有記起那一天?陳景輝概括的反應是:「見證者忘記細節,年輕人驚嘆當年盛況」。當年見證者還年輕,或是新華社抗爭的旁觀者,陳景輝說他們忘了那段斜路,或是忘了下着大雨的一天,重遊舊地,記憶回來;但對於年輕人,是重新認識香港。
「在『民主歌聲獻中華』,有人上台大喊『香港人再唔係經濟動物』,羣眾洶湧的程度,年輕人都十分驚訝。在跑馬地集會本身,就已經非常具備顛覆香港搵食至上的精神。」陳景輝說,年輕人想像不到紙醉金迷的跑馬地可以開放予公眾。大家談都市空間運用,何曾想到,三十年前的歷史,可以啟發我們討論開放一些空間給予民主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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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同途殊歸—前途談判以來的香港學運》,頁181。
(註2)5月30日《明報》阿濃一篇題為《請原諒》的專欄文章: 「在香港的歷史上,香港人不曾像今天這般團結過。 在此宣布在過去的日子裏我曾經得罪過不少一些朋友, 或因為誤會,或由於意氣,如今我看到他們的名字與我一起站在支持北京學生的行列, 請接受我的道歉,原諒我過去的不是,讓我們為了正義,為了中華民族的前途繼續站在一起,像同志一般互相合作互相支持。」
「我們沒有歷史感,對於自己做過的東西沒有信心。那幾天,我們用盡所有力氣,去做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人,我想,那是因為我們害怕,有一天照鏡時認不到自己,所以記住永遠那一天。」顯然,根據陳景輝的研究,當時知識分子在報章寫「記住這一天」,最後這一天還是「沒有好好記錄下來」。
從此以後 遊行集會日常化
「當時三個男人一字排行出來,頭纏民運標語,自然有人跟住走。」
「屯門中年大漢告訴我:人生第一次手纏黑布悼念,就係1989。」
「我哋坐喺屋苑樓下集會。」
這些是陳景輝記下的散亂口述歷史,有待整合。陳認為,好好對待1989年香港發生的事,要記住的還有民眾如何自發遊行,當時突破了所謂的「大台」,也可以說1989年之後香港的羣眾活動從來沒有「大台」。「八十年代,民促會搞的遊行,門口要有個紙籮,民眾要把口號單張放進去,才可以加入,口號統一,主辦方對於遊行的管理十分嚴格。」
1989年5月,北京宣布戒嚴,羣眾集會百花齊放。陳景輝接觸不少街坊,他們「在自己的社區學校、屋苑附近舉行遊行」,自此遊行集會成為香港人的日常。「這就是八九民運之後,羣眾對於遊行的理解。《大時代》(1992年無綫電視劇)方展博面對連警方都解決不了黑社會的勢力,可以做什麼?就是靜坐示威。」
抹去了1989年在香港的關鍵詞,我們難以累積民主經驗。近十年,社運激進派要求行動升級,保守派堅持「又傾又砌」,陳景輝看1989年至九十年代初的學運歷史,由跟北京政府「又傾又砌」變成衝擊新華社。1989之後,「六四」燭光晚會是否「行完就算」,也是多年激辯的課題,陳景輝認為香港人應該從中檢視自己,而不是一味否定過去。
斷裂於過去 迷失於當下
面對歷史經驗的嚴重斷裂,香港人迷失,陳景輝說這一切源於我們「活在當下」的歷史觀。「本土」一詞,出現於陳景輝、朱凱廸2007年組成的「本土行動」,陳指出「本土是一個跨越時空的對象」,不是只屬於一個時空的名詞,對待本土歷史,要摒除「活在當下」的思維。
「幾代人都很相似,我們活在當下,上一代90年迎接選舉,傘後年輕人說悼念六四無意思,八九民運不關香港人事,目前本土的政制議程在當前,其實新一代屈從於當下的想法,完全繼承上一代 。」陳景輝說。
雨傘五周年,不應該只從七十九天佔領的事說起,由追究政治人物責任、本土派暴力反抗到入獄,陳景輝說應該將1989年連結至雨傘運動,不要因為「不能扭轉8.31人大決定,便連提都不想提」,如此兩代人只會又一次將民主經驗扔進垃圾桶,正因為香港人對本土的民主運動沒有信心,不作多提,不作連結,不作感激,才會遺忘過去。香港人以「一次性」的事件去審視民主運動,互相割裂,沒有比較;信心建構於一次性的成敗,陳景輝點出輪迴無力的枷鎖源於政制,因此「我們注定是沒有信心的羣眾」。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天安門密碼
陳景輝又帶港人重遊遮打花園,1989年5月4日學運老鬼岑建勳教學生唱《國際歌》,惹來當時珠海書院新聞系系主任黃毓民不滿:國際歌是共產歌曲,不應唱!一首歌,掀起世代、左右、民族的糾紛。
到今天,筆者看陳景輝讀八九民運的資料如懺悔。
「我們從來都是由這一天開始,像初生嬰兒,我們在台上大嗌:『抗爭由今日開始』,呢班人,包括我呀,只有開始?又或者不如從頭來過?」 陳景輝翻查、累積本土民運歷史,希望可以在天安門廣場的密碼慢慢解封。
每個人都有他的廣場密碼,三十年過去,你解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