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李嘉文十歲,小學5年級,他懵懂地「見證」了八九民運。
「我在電視機『見證』八九民運,知道殺人是不對,國族身份都是跟大隊。回歸後,相信中國會改進的,1997年北京釋放魏京生,中國加入世貿,大學時到影藝看《天安門》紀錄片,跟着民主派集會,定時投票。我們要用民主去抵抗中共,六.四去維園,傳承給下一代就是了。」李嘉文叙述2007年前的自己,願意跟隨主流,他形容對民主派信任度很大。
李嘉文:不要忘記「六四」的另一面
直至皇后碼頭,李嘉文驚訝:「原來本土的歷史都沒有好好記載。」
接着到五區公投,民主黨入中聯辦,李嘉文開始疑惑,香港重複又重複輪迴的命運。退場/不退場,行動/不行動,付出/不付出,談判/不談判⋯⋯巨人當前,香港像患了短暫失憶症,在分岔路總忘了如何走來。
李嘉文在網上創立「世代懺悔錄:香港前途考古札記」,翻看八、九十年代的傳媒的報道,梳理香港在前途談判的歷史。在1989年的歷史一頁,他發現香港人性最光輝背後,是不太多願意回顧另一面的真相。
下一代承傳了公義,也承傳了恐懼和無力感。李嘉文從歷史文字走來說,在八九民運要傳承智慧,香港人至少要誠實面對自己。
歷史的幽魂徘徊不去
直至皇后碼頭,李嘉文驚訝:「原來本土的歷史都沒有好好記載。」
李嘉文自言是「業餘考古佬」,2014年雨傘運動之後開始翻箱倒籠,查閱八十年代的資料,在歷史的碎片中尋找港人的命運。他一邊查,心中疑問油然而生:我們在重複1984年的路,八九民運在香港發生的爭端、恐懼、心魔,至今仍然在這裏縈繞不散。
李以1989年用「突破新聞線」的關鍵詞去分析,6月4日屠城之後,左派機構、記者、學生,乃至支聯會都呼籲突破新聞線。「當時的『突破新聞線』,一方面令各地各省人民知道北京屠殺政權,但另一方面潛台詞就是推翻專權政府,好多人『希望解放軍調轉槍頭』。反觀香港,支聯會強調自己是和平、理性,6月7日旺角爆發騷亂之後,支聯會即時擱置遊行。然後,九十年代香港人提出透過貿易去制衡北京極權政府⋯⋯」
根據6月7日《文匯報》支聯會廣告:
「我們堅決與上述法西斯政權劃清界線,不承認它代表中國人民及國家,並對其法西斯兇殘行徑嚴加譴責!我們並呼籲:……全國有良知的人民軍隊立即動員起來保護人民,並倒轉槍頭與人民共同打倒鄧楊李法西斯政權。」
使李嘉文更愕然的是,1990年之後的歷史,「香港人一邊哀悼,一邊準備移民,去到自身的前途問題,可以放棄中國國籍。如果我們放棄複雜的面向去看八九民運,那當時的影子只會繼續影響着今日的下一代。」
中港命運相連,李嘉文認為1989年之後中港不止是前途問題,是道義和「搵食」之間互相拉扯,香港人陷入精神紊亂的狀態。不單面對共產黨,也要面對英國政府。原本支聯會發起6月7日「罷工、罷課、罷市」及大遊行,主席司徒華收到警方及其官方的信息,相信有中共「特工」混入羣眾,清晨急煞停大遊行(見後稿)。李嘉文質疑這個決定:「5月20號,八號風球咁危險你都去遊行,招牌跌落嚟點算?蠱惑仔搞事反而可以主導民情?如果民情這麼重要,派多啲糾察便可以啦。」
白色恐怖 來自英方
弔詭的是,在6月9日鄧小平講話前,英國政府的處理顯得小心翼翼,一方面對於遊行示威採取「一邊打一邊縱」的政策,放任「黃雀行動」進行,另一方面對激進派如四五行動及前線示威的大學生實施在八十年代少見的高壓政策。
「世代懺悔錄:香港前途考古札記」中《後六四香港:國慶示威掀白色恐怖潮,政治檢控山雨欲來》一文,有如下記述:
1989年(9月29日)新華社國慶酒會示威衝突掀起白色恐怖潮,警方接連跟蹤搜捕社運組織四五行動成員,控以非法集結等罪名,又大張旗鼓到電視台新聞部搜證,民主派對事態保持低調。但隨着警察毆打示威者片段在審訊時曝光,輿論開始同情示威者,結果四五成員因證據不足獲撤銷控罪,但訴訟壓力卻令組織產生內閧分裂。
審訊期間,四五行動照舊搞集會向市民講述國慶酒會抗議事件,同時呼籲市民關注公安法,參與市民只得幾十人,不過四五行動仍到各區搞展覽。10月尾,《南華早報》披露港府政治顧問寫信給新華社,說明港府無意令本港成為反共基地,亦提及國慶酒會場外曾拘捕四五行動成員。審訊結果因證據不足,法官撤銷四五行動成員控罪。
另,根據《紅色的轉折:蘇聯東歐變局》(劉榮錦,1992):
保釋候審期間,「四五行動」陷於白色恐怖。警方企圖一舉殲滅我們,四處搜捕我們成員、包圍我們會址。組織被迫潛入地下,由筆者等數名可以維持地面工作的成員維繫組織的聯絡及工作。回想那段時間,一日廿四小時被警方監視、跟蹤、竊聽,筆者從實踐學會了擺脫跟蹤的技術……
我們繼承了恐懼
李嘉文指,1989年香港經歷搜報館,對示威者施暴,跟蹤,社會一片我們遺忘了的白色恐怖。踏入九十年代,香港人熱烈討論移民或者買島另建香港。「八九之後,局勢依然不確定,你在政治中選哪一個立場呢,決定和激進行動割席,還是決意準備九一直選⋯⋯」
政改一役,民主黨在2010年進入中聯辦談判,那時李嘉文反思,香港人爭取「自主」的掙扎點在哪裏?他認為,有了切入點,研讀八九那段時空的歷史便有意思了。「我不能夠硬要年輕人接受我們一套,傳承有什麼意義呢?詮釋歷史要有切入點,角度帶有關懷點,世代就有對話空間。過去一代傳承道義我不否定,那條人道的線在哪裏?掙扎在哪?阻力在哪?要再仔細去看。阻力未必一定來自北京,是來自我們自己 。
「我們繼承了道義,也繼承了恐懼,我們(這一輩)見到坦克車便會怕。歷史不應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