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剛下過一場晨雨,那輛小小的垃圾車已經走遍了鬧區,它穿過賣手信雜貨的店舖、酒家、超級市場,又拐過了大街小巷,把垃圾收齊,才直直地駛進了垃圾站。它像這裏所有的車子,被縮小得像大型玩具,大部分人只穿著夾趾拖踩單車代步。這裏沒有紅綠燈,沒有斑馬線,人人活得不匆不忙,與世無爭。
一個旁若無人的普通肥仔,就在這樣的一座小島中出生成長,因島上文化而孕育出特別的生活哲學。
從一個肥仔的肥肉開始說起
肥仔叫Chunk,人如其名,厚厚的一塊。雖無父無母,天生天養,卻發育良好,全身圍起了一層營養過剩的脂肪,像笑面佛,又像米芝蓮人。Chunk整天笑面迎人,熱了便摺起衣服,打開肚皮,吃飽了便叼着一枝牙籤,在島上遊蕩,心情好的日子,便提着酒瓶在海邊看浪劈酒,醉了便席地而坐,打着瞌睡。醒來未復清醒,便在找酒瓶。
因為疫情,島上門庭冷清了,連海邊的咖啡廳也關了門,正在重新裝潢。一個老師傅趁着涼快的午後,拿着油刷,提着一桶藍色的油漆,從沿海的小路走來,彷彿剛在海裏盛了點藍,蹲起來便往石檻上油。
在島上走一遍,發現四處都是壁畫:碼頭兩道長梯上、海邊的咖啡廳外、榕樹頭土地公廟旁的牆上,無不是被畫得粉粉嫩嫩的,許多壁畫上都是海與衝浪的風景,不然就是小船、衝浪板、大魚蛋、雪糕和風帆等島的象徵符號。可惜日久失修,畫裏的陽光與海,變得斑駁,反倒顯得島上走過的人鮮豔無比,大家都懶洋洋地沐浴在陽光之下,連小貓身上也曬得乾燥好聞。
肥仔在島上的好朋友阿Jim
Chunk跟記者說,他的哲學,就是人愈是生於浮浮沉沉的亂世,就愈要以安安定定的態度生活。有時他也會離開這個小島,到過外面那個石屎森林,然而自那裏回來,他又會更深信,人生其實如老莊所說,肚子滿滿,腦袋空空,才能在現世屹立不倒。
小島有船開出中環。Chunk說,中環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人們習慣站在窄小的地鐵月台上等着長長的列車。他不喜歡地鐵,因為站在月台便會聽到從四方八面迴盪過來的人們的急促的皮鞋聲。離開地鐵,回到地面,輪到一盞盞的紅綠燈,彷彿不斷下命令,要人走得更快一些。
在島的對岸,擠在營利至上的參天高樓之間,他的步伐顯得緩慢。他的肥,固然驚世駭俗,他的懶,同樣叫人側目。他的生存哲學,沒有多少人能夠明白。他總是獨自吃過漢堡與薯條,在中環碼頭無所事事的遊蕩了一下,就在太陽下山之前坐船回家。Chunk說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島上,其中一個叫阿Jim。Jim與Chunk一樣,都是島上人,他們同在島中長大,一樣喜歡海。有時他們會結伴一起到海邊走走,或在島上的籃球場上打波,什麼都不想做的日子就躺在屋企的天台上吹水。
Jim說,Chunk是自己心底嚮往的人物,在生活逼人的成人世界中,他老是想起他這個朋友。Chunk提醒他其實不必跟城市人一樣,人應該放慢一些生活,人可以活得放鬆一些,自我一些,自私一些,型一些,毋須事事去討求別人認同。
肥仔為何是藍色
這天黃昏,他們在島上蕩着,停在往海邊的梯間談天,一條白色的狗就躺在路中心,狗很老了,軟趴趴的與灰白色泥地化作一團,卻老實地看着站在路旁抽煙的老人。這裏住了許多貓狗,大多被人放養,走在街上,總有一隻老狗睡在轉角,總有一隻貓佔據曬魚的竹簍。海邊的公園,一個父親正彎腰扶住兒童單車的後座,快步推了起來,單車上那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以奶音重複警告着父親:「慢啲啦、慢啲啦」,車便是以緩慢的姿態,顛顛抖抖的往海邊滑去。
這個島在地圖上看來像巨人扔失在海面的大啞鈴,人們走幾步就能見到海,於是Chunk一出世皮膚就是藍色的。Jim說,當他見到Chunk便會想起眼前寧靜的海,他在十六、七歲之前很少出島,卻都沒有變藍,Jim長得瘦削,出門總戴着不同的帽。他說自己的童年踏遍了島上的每一條路,下了課無事可做時,他就跟玩伴在橫街小巷玩,去士多執幾粒乾冰放在地上看那一些煙,又或是將路邊的水渠當成四驅車的跑道。直到中七畢業,他在外面讀書,才迫不得已地頻繁出島。
長洲的哲學就是海浪和山
「長洲的生活對人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這裏並沒有外面的競爭激烈,外面的人可能會很保護自己,也可能會有一些很功利的想法,只希望結交有利用價值的人,但長洲沒有這些,這裏比較不出誰比誰勁,難聽點說,別人會覺得我這個人不是太積極,沒有野心。但我還是喜歡樸素些,簡單些的生活,因為這樣的人生才不會太難受。」Jim說着,自己做不到Chunk,但Chunk的哲學一直活在自己心間,就像這個島給他的教育,教會他做個輕鬆有趣的人。
Jim讀的小學就在海邊,只要打開課室的窗,就能聽見浪聲,下了課,踏出學校,脫去皮鞋和襪子,就可以衝到海邊玩沙。從海邊的小學畢業,他又轉到半山讀中學,一整個童年,他在海邊走,也往山上跑,島上所有的小孩都讀同一所學校,他們彼此認識,總是熱熱鬧鬧,不愁寂寞。Jim的父母就在長洲經營雜貨店,家裏賣着些生活雜貨,已能自給自足,養活兩代人。
然而畢業以後,他選擇出島讀書,他最初去了當潮流雜誌的攝影師,工作令他看遍外面的花花世界,最後卻發覺自己不喜歡那樣的人生。因為喜歡玩具,於是轉職至Figure公司擔任助理工作,做了一段時間,發現與想像中不同,只好轉去做Design Agency。「那時主要是幫手搞活動,諗廣告,什麼都要做,在一次機緣巧合下,公司要我幫手做Figure,才認識到一間搪膠代工廠公司,他們叫我過去幫他們做設計,後來也試着自己慢慢去畫,想不到最後出了自己設計的東西。」Jim說道。
Designer Toys是遙遠的夢
「我細個就很喜歡公仔,等到讀設計的時候,才慢慢接觸到Bearbrick,那時不太知道什麼是Designer Toys,直到當上攝影師,認識了一些潮流品牌,才知道Michael Lau、Eric So這一些人。那時,有個同事整張枱都放滿了公仔和扭蛋,只要出去食飯,他就會拉着我們去便利店扭蛋,一到星期六、日就會帶好多公仔回來。他會一隻隻介紹給我聽,由誰設計,公仔叫咩名,有咩咁特別。那年我廿二歲。」當時,大家人工都不高,同事卻時常浪擲千金,快閃到不同國家的玩具展去買公仔回來,有時他也會替Jim買一些回來。Jim發夢都沒想到,自己有日都會設計搪膠公仔。
他創作的公仔叫做Chunk,一個肥佬,綁着一條沖天炮,藍色皮膚,一身肥肉,穿著不稱身太小又太窄的黃色外衣,突出一個肥腩,下身穿著寶藍色的短褲,手中永遠提着酒樽,他飲醉了就坐着睡覺,鼻上總掛着一個大大的鼻水花。
嗜睡的金髮肥女孩Fancy
島上的黑夜來了,海邊亮起了小燈泡,村屋陽台吊着的光碟閃閃發光。從海邊單車場再走遠一些,有人蹲在地上斬魚,魚好像玩具一樣被工整地斬成四份,成為晚餐。
Chunk在島上還有另一個朋友,她叫Fancy。Chunk強調,他們只是普通朋友,Fancy不是他女朋友。這個女孩長了一頭金髮,綁着髮髻,皮膚粉紅,雖然都是車呔人,但卻肥得甜美可人。因為喜歡唱歌,她手上總是拿着咪高峰不放手,沒有人知道她在唱什麼,因為往往未開口,她就睡着了,清醒的時候,她會穿著比堅尼在海邊曬太陽,一樣是個懂得生活的島人。
Jim說,其實Chunk和Fancy的原型都是他在外面讀書時,於聯校活動中認識的同學。「以前讀書,一班同學個個都跳跳紮,有人夾Band,有人跳舞,一班人走在一起無事就是去玩,食吓煙,飲吓酒。」以前他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太過沉淪,但後來長大了發覺這種應付社會的態度其實不如想像的負面。
「以前那班同學放了學就去劈酒,醉了就睡,隔天中午醒來就上學,或者走堂去吃下午茶,然後又再玩過。一直到了現在,他們仍然是這樣生活,有空便去炒散,減去生活的開支後,剩下的錢就拿去玩。我把他們這種人生態度加進長洲的生活背景中,覺得其實這樣做人幾舒服啊,加起來就做了這個肥仔。我那個朋友也是這樣的,雖然肥底,但從來沒有打算減肥,在小食部吃過東西,就剔着一枝牙籤大搖大擺地走回班房。他這個人很醒目的,到現在他都只是打着散工,不用返工,分配別人去工作,自己抽佣。已經結婚了,但還是過着之前的生活。」
「肥」是一種態度!
Jim笑說,Chunk比Fancy受歡迎,有人會背後跟他說,「唔想買個肥婆返屋企擺」,但Jim覺得他們的肥不只是「肥」,他們的肥是一種面對生活的姿態和態度,也是一種重新定義生活的選擇。
「我不會話肥無問題,但他們就是擁有那種敢做自己、過得很開心、面對世界卻不被影響的態度,他們擺在那裏,彷彿永遠在說『我就是肥,咁點啫』,這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智慧。」Jim說道。
離開了島,踏進社會以後,他說自己時常會聽到人們討論有關生活的問題。「我愈來愈覺得人需要的東西其實很簡單,若你沒有期盼過着超級富裕的生活,日常生活,即是食玩瞓,都是一些很容易就能達到的東西,那麼,香港人為什麼卻被教育到事事緊張?有一些朋友去台灣,後來又回流香港,我問他們為什麼不留在台灣,他們說因為那邊生活太「懶」—香港人好勤力。但勤力得來,大家都應該休息一下,腳步放慢一些,令自己過得舒服一些。」
Jim說Chunk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大家為自己而活,「我相信就算是設計一件玩具,設計本身一定要能和人交流,才有意義,如果設計師身上少了原有的價值與精神,喜歡你的作品的人,是會感覺得到的。當你沒有了方向,只為生活而創作,或只為炒賣而設計,角色的靈魂一定也會慢慢磨滅。」
搪膠公仔的興衰史
搪膠是一種誕生於德國二十年代的工藝手法,因其生產成本便宜,六、七十年代大量應用於製造玩具。
當時的搪膠公仔,多為造型鮮豔可愛的怪獸,價值便宜,一直深得小孩鍾愛。
直到八十年代,超合金模型成為玩具熱潮,搪膠玩具漸被時代忘卻,漸漸成為小眾的復古玩意。
及至千禧年,日本玩具廠商重新使用搪膠打造出名為"Skull Bee"的藝術玩具,反而使搪膠復興。
其獨特的材質與可塑性,吸引國際知名設計師加入設計行列,搪膠作品亦搖身一變成為藝術品與潮流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