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東街是葉美容(May姐)和李維怡心內的一條永不癒合的瘡疤,如非必要,她們都不想再踏足今日的「利東街」範圍。
二人曾經投入二〇〇〇年代的利東街民間規劃運動,始終對利東街重建手法摧毀社區網絡和地區特色耿耿於懷。利東街之於她們不只是普通的一條街,而是承載着一些讓她們至今仍感五味雜陳的記憶與經歷。
May姐以前是灣仔街坊,亦是利東街的樓梯舖租戶,因不滿市區重建局清拆重建的安排,加入了抵抗行列,「(市建局)有咁大權,就有同等的責任承擔,但我絕對看不到它有責任承擔。」年屆七旬的她,說話依然有火。而李維怡最初則是以紀錄片創作者的身份接觸利東街社羣,其後看見街坊自發參與社區規劃而大受啟發感動,「大家意見、態度不同,基本人生觀都傾唔埋欄,但都可以就這件事諗一個照顧所有人的方案,這好值得敬佩。」她遂自願為街坊「做牛做馬」,陪着他們抗爭到底。
來勢洶洶的市區重建
二〇〇一年五月,市區重建局成立,專責推行舊區重建,改善本港住屋水平。在市建局〇二年首批重建項目中,也包括May姐住了廿多年的船街,她迫於無奈搬離了她的灣仔。
始料不及的是,翌年市建局的手,伸向她小本生意所在的利東街。
May姐在一九九九年於利東街十號樓梯舖位開辦「May Ip水晶飾物製作」,讓那些來利東街印製喜帖的新娘,也可順道訂造首飾。在這條街,她建立的不止事業,還有一些人情關係,但這些都快要被破壞了。於是她加入了居民舖戶組成「H15關注組」,應對「重建利東街/麥加力歌街H15項目」。
第二次受市區重建影響,May姐是關注組會議的常客。「我開頭坐在後面,因為我不是業主,在利東街只是一個小租客。」但她總是「唔抵得」,積極在會上講述她在船街的親身經驗,也分享從別的重建街坊組織中的聽聞,逐漸成為關注組的核心成員。「由後面走到那麼前,走到今時今日還是如此,有少少是我所講的『唔抵得』。」
聽過May姐道出市建局單以賠償了事的重建手法,其他街坊問:「係咪要搞大啲呢?」利東街本來就是一條充滿特色、國際知名的印刷街,作為市建局其時最大型的重建項目,相對也產生前所未見的巨大反響,「我們這麼大的項目,總有更多人願意花時間精力捍衞自己的居住權、業權。」May姐表示,街坊自此開始考慮「業主如何換到回遷」,重建後保存到原有的社區網絡和地方文化。
(了解利東街的歷史:從”Street”到”Avenue” 利東街的前世今生)
史無前例由下而上的民間方案
得社工介紹,利東街街坊尋求建築師、規劃師、工程師等不同專業人士的意見,並在他們的協助下,展開了香港第一場由下而上的民間規劃運動。
當時利東街上掛有多幅黃幡,「落實居民參與規劃」,「落實保留社區網絡」,「樓換樓,舖換舖」,旗幟鮮明地展示街坊立場。
〇四、〇五年間,街坊不斷舉辦全區居民大會、規劃工作坊、公眾諮詢大會、街頭展覽,更逐家逐戶拍門訪問。關注組綜合大眾想法,最終擬訂了稱為「啞鈴方案」的民間規劃方案。民間方案建議市建局保留利東街中段唐樓,只有街頭街尾興建住宅大廈,然後讓原區業權擁有者分階段回遷。方案預想中,街道重建後將貌似「啞鈴」,故俗稱為「啞鈴方案」。
「啞鈴方案」保存街道文化特色之餘,財務上亦可行。「樓換樓,舖換舖,兼且部分重建、部分保育、部分可以復修,令地產商同樣有錢賺,不過是賺少了。而政府可以做到一個更先進的民間參與。」May姐嘆道,「但最終,大家就是兩手空空。」這是後話。
城市規劃民主化的意義
李維怡正是在〇五年「啞鈴方案」遞交之際,投入利東街的民間運動,協助街坊。之前她已陪伴May姐等街坊以影像記載他們對社區的情感,並協力創作出紀錄片《黃幡翻飛處》,叙述街坊團結抗爭的故事,其後在〇七年編著同名書籍,詳盡探討利東街重建項目與抗爭的來龍去脈。
李維怡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一直關注基層的住屋問題、自主生活的可能,看到「啞鈴方案」的形成,她心裏驚喜:「太好了,他們實踐了我在想的事情。」她想的是「城市規劃民主化」,「民主是在講你能否掌握到你的命運和生活,」她認為,「住屋那麼基本你都要成世打牛工,那麼這個社會很難有什麼民主,基本的東西你都滿足不到。」
利東街的人們就是透過協商,嘗試掌握自己社區的命運和生活。
「有不同的人可以透過討論,變成大家認同的方案,或解決事情的方法,這些經驗好珍貴。」李維怡尤其受方案「照顧所有人」的心意感動。
「我好記得甘太(關注組成員甘霍麗貞)在區議會講過,『唔應該犧牲任何一個人,要顧及佢的基本權益』,有街坊講得出這句真的不得了。有了這個精神,好多事情民間可以自己處理。」
當局否決原區安置
民間耗盡心力構思、看似美好的「啞鈴方案」,二〇〇五年首次提交沒有被城市規劃委員會接納。同年,市建局都照樣動用《收回土地條例》收地,待程序完畢就將利東街清拆,並依循自己的規劃方案重建。
May姐和李維怡眼中,政府當局否決「樓換樓,舖換舖」的「啞鈴方案」於理不合。他們首先指出,市建局條件優厚,不但起初獲政府注資一百億元,更可動用《收回土地條例》強收土地,並以豁免補地價形式獲批重建地盤,大權在握,應對社會有同等分量的責任和承擔;而且,政府的《市區重建策略》訂明,市區重建應「以人為本」,並以「保存地方特色」、「保存區內居民的社區網絡」等為主要目標。「那不是原區安置是什麼?」李維怡質疑。
H15關注組街坊於是據理力爭。方案被否決後,屢敗屢試,覆核上訴。一日未用盡制度內的空間,他們都堅決阻止清拆,上街示威。
〇七年十月,先有示威者要求停止清拆唐樓被捕,部分人指在警署被脫光衣服搜身侮辱;到聖誕節前夕,May姐見利東街地盤有清拆異樣,二話不說就決定絕食抗議,要求停工,「既然上訴城規會都未曾揭盅,為何在聖誕節偷步拆樓?」那個時代,「絕食」是被視為「激進」的行動。但May姐沒有介意標籤,絕食前也沒想過成效。「做係要做的,做咗得唔得,我哋唔好去諗佢。如果要考慮得唔得、做定唔做,太以利益主宰你做與唔做的問題。我覺得,做咗唔得,我都係做咗。」
絕食行動持續四日後,May姐因身體不適送院,而城規會在〇八年初再次否決了民間方案。一切塵埃落定。市建局將按照其聲稱參考過「啞鈴方案」的發展藍圖重建,但不包含民間重視、能夠保存社區網絡的「樓換樓,舖換舖」原則。
街坊朋友那幾年在利東街顛簸抗爭路上揮灑的血汗、遭受的壓迫,在李維怡和May姐心中鑄下不會磨滅的烙印。
堅強的May姐,有傷心的時候。「我習慣夜晚返屋企沖涼的時候,連洗頭沖涼一齊喊,但我永遠瞓醒覺就重新開始。」
李維怡也想起,在新「利東街」建成前,有次為另一舊區重建項目做電車遊行,電車經過利東街,然後她在上層遠觀到地盤裏面的頹垣敗瓦就不自覺流淚。「其實我情緒都未嚟,但眼淚自己標咗出嚟。」那幾年在旁邊看着街坊承受的痛苦與壓力,朋友被羞辱的經歷,社會整體的發展方向,他人的漠不關心,都讓她不想踏足新「利東街」。她惦記的是街坊會團結一致抗爭的舊利東街,訪問當天,她特地穿上了印有當年利東街黃幡翻飛圖樣的T恤。
利東街播下的種子
「利東街的很大貢獻是對後人,多於對他們自己。」李維怡如此總結利東街民間運動的影響。縱使街坊的理想未能實現,但他們對民間規劃的嘗試,也播下了一些種子,讓後來者的路寬闊平坦一點。
「坦白講,條街拆晒,作為H15(關注組成員),仲有咩可以做?」May姐選擇堅持訴說利東街的故事,「我留低到的,是我記憶中我們憑什麼爭取,又為何爭取不到」。這些年來,她每星期總有幾天幫灣仔藍屋「香港故事館」擔任社區導賞員,帶領有關「社區更新」的導賞時,路過利東街,她總會跟團友憶述那場民間運動的來龍去脈。
她也跟李維怡一起,參與「舊區街坊自主促進組」。他們借用在利東街經驗,幫助之後多區受市建局重建項目影響的居民。
「我是嘗試將一些利東街展示得好好的,民間商議事情的方法,實踐在其他地方。的確是不容易的。」二〇〇八年,李維怡和其他專業人士協助深水埗K20-23重建區(福榮街、元州街一帶)的街坊構思「留低方案」。雖然市建局沒有讓深水埗街坊樓換樓,但部分街坊的賠償得以調高,相對讓他們可以留在原區。
然後隨着更多舊區重建受影響戶懂得自發組織起來,捍衞自身權益,市建局對待租戶業主的手法,才有一些微小的制度改變。二〇一一年,市建局新增「樓換樓」先導計劃,讓業主多了「原址」樓換樓的選項;翌年,也推出了「住宅租客體恤援助計劃」,讓被逼遷的住宅租戶申請賠償金,「大家可能覺得微不足道,但對於以後受重建影響的基層很重要。」李維怡說,「但這些政策修改離完善政策還很遠。」
但香港的舊區重建和住屋問題,根深蒂固,每個重建項目至今還是有人會「嗌救命」,所以李維怡和May姐兩人都覺得使命未完。他們現在又忙於協助九龍城「小泰國」重建區的街坊,教他們爭取原區安置。
「每一個區的街坊,他們學識怎樣保護自己,都是好重要的經驗。」李維怡相信每個人都要學會如何捍衞自己的權益,然後一起互相幫助,這是因為,「一個人一世唔會淨係俾政府恰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