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王國,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白先勇《孽子》
尋找歷史似追魂,喚醒過去失落了的記憶。1980年的「麥樂倫事件」,雖引起媒體對同志關注,然而存有許多誤解。同志社羣本就隱匿地下,那年代「出櫃」甚至曝光的,只是鳳毛麟角。非刑事化前的同運搞手,多出自「十分一會」,有的歿沒,有的離去,歸於斑駁日常。
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卻是事情的開端。
Happy叔:拾回個人歷史的記憶
同運界聞說有一位老前輩,經年下來,家中收藏有許多舊剪報和史料,無人能出其右。又是他卻是本地首個登記註冊的同志組織「十分一會」的十二個創會成員之一。
初次見面,瘦削的他帶來了一整個布袋的資料,興沖沖地展示,早年英文同志通訊、八九民運聲明、被捕須知,全部仔細保存完好,卻說自己沒什麼好寫的,《男男正傳》已將老年同志寫得一清二楚。
藏在地下世界
他自稱Happy叔,現年六十多歲,鬢髮斑白。問歷史事件,他記憶模糊,一開始道不出個所然來。然而,個人跟政治如一母同胞,焦不離孟。
生長於六十年代,十五六歲時,同志是禁忌,亦違法。只能冒被捕的危險,隱密地流連公廁,或於尖沙咀海運商場,於抬首斂目之際,交換心領神會的眼神。近乎願者上釣的行為,稱為「漁塘文化」。「去『漁塘』的一向都是草根,有條件的去別處,或keep人。」他說,去「漁塘」是不得已,相對日本和泰國,香港很危險,那時警察會到漁塘「放蛇」,有時更會拉到同袍。
跟大部分香港人一樣,同志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派對互相結織,拍拖keep人。「那時我們哪有這麼多理想,求求其其,唔好拉我哋,已經阿彌吉蒂,哪裏會想到尊嚴,身份認同、平權啊婚姻啊?」他坦言對政治遲鈍,「過得一日得一日。」家庭內,“Don’t ask, don’t tell”已是最好結果。
時代選擇了我
然而,歷史的重量,落到肩膊上,便成就生命的厚度,總會有意識到兩者關係的一天。
1980年「麥樂倫事件」掀起非刑事化序幕,港英政府成立法律改革委員會及同性戀法例研究小組,委任曾為麥樂倫一案調查專員的楊鐵樑作主席。1983年,楊鐵樑和立法會議員周梁淑怡,認為需要了解同志的生活面貌,於是聯絡了Happy叔和另外三個朋友面談。
Happy叔形容自己當時處於「最無知的階段」。立法會辦公室內對周梁淑怡說的一句,他言猶在耳,「不如咁啦,大家唔好傾這個題目,唔出聲,當沒有歧視,咪可以暗地裏自由自在,反而對我們安全。」回想起來,他忍不住啞然失笑。
至此,個人與歷史的步伐,開始雙軌並行。
在黑白報紙中找出彩虹
與同志相關的故紙舊書堆,他家中收藏滿滿一膠箱,堆得一疊疊,未經整理,還是早前因換牀丟掉另一箱,不然更多。翻箱開來,如同尋寶一樣,愈挖愈深,裝滿了一些散佚的同運史料。他如從未細看,竟也召回久遠人事的記憶,填補歷史空白。
問八十年代的同志組織,他初時說「真的沒接觸」,卻翻出一件又一件的歷史憑證。彼時,同志組織尚是見不得光,只於口耳相傳,為社交服務。如周華山於《衣櫃性史》所述,份屬「零碎、鬆散、個別化的小圈子同志次文化」,無從稽考,只遺下「彩虹」、「粉紅三角」、「東濤」、「椰子」等名字。
來自英國的「龍陽會」,又名 “The Long Yang Club”,是英國式同志社交組織,香港分會自是外國人主導。Happy叔翻出一期名為《East West》的雜誌,由「龍陽會」出版。他本人亦參加過該會舉辦的聯誼聚餐,一行十多人,於餐廳談天說地。
還有一個專搞派對的「椰子會」。Happy叔又尋到一張1982年的男同志婚禮請帖,淺藍底燙紅白飛鳥圖案,正正主婚人是「椰子會」主席Michael。
就如他無心插柳柳成蔭,成為歷史的收藏者,參與他口中的“Gay Liberation”,也是機緣巧合,但整個過程他已遺忘了許多細節。Happy叔的活躍期非常短暫,只有兩三年,然而卻生在香港同志運動剛開始萌芽的年代。曾與同志運動先鋒小明雄相識,現在卻只能慨嘆當時的情形已經「忘得一乾二淨」。Happy叔在83年經他介紹,認識李大為,從此一腳踩進同運圈。
「最初,由Alan Li組織戶內外活動,待大家相熟後,最活躍的一羣就提議不如正式搞一個團體,作為日後爭取法律地位,有個有認受性的對象。當然,團體成立了,就要分配崗位。依稀記得,我係宣傳及聯絡,即是打雜,乜都做。」他整理回憶後,以文字叙述他的經歷。「十分一會」就此誕生。他主要參與聯誼及康樂的活動,管理財務,又到中文大學參與講座,政治的卻少沾染。
沒有人站過出來
「我覺得當年沒有人站過出來。」近乎尖辛,他如此點評非刑事化前的同運。李大為1987年回加拿大,陳卓章接棒後,他逐漸淡出。翻查舊日與二人書信,洋洋灑灑十多頁,寫滿他經歷數年參與同運,氣餒又心淡。
「同志其實也是香港人,大多只顧吃喝玩樂,不問世事,政治冷感。」他自白,說自己也是同類,但八九民運後憎恨共產黨,九七後恐懼,直至廿一世紀有互聯網,才復又投入政治,支持民主。
Happy叔退出已久,一切人事恍如隔世,記憶七零八落,許多舊友早已失聯。日常與狗相伴,他自稱「老年同志」,目前維持一段十多年的同志伴侶關係。近年參與政治多了,亦關注動物權益、民主進程。
也是殊途同歸,個人回歸政治。他的失憶,也是同志集體失憶。何況人面桃花,許多歷史細節已隨人事消逝,花落無聲。
圖輯:過往出版物一覽
刊於《明周》2450期〈彩虹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