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九歲的齊沐德騎着一匹棕馬,在草原牧區三十多公里外迷路。他沒有任何方法能找到回家的路。結果,他放棄控制馬匹方向,就騎在馬背上,任由馬匹奔馳。幾小時後,聽到狗開始叫,他知道已經回家了。齊沐德的生命,離不開馬。在藝術上,馬匹帶領他,奔馳得更遠。
在草原上
「馬對他而言不是單一的象徵,而是一個世界,一個宇宙。」齊沐德展覽《開張天岸馬》策展人張頌仁如此形容。在齊沐德的雕塑、油畫、水墨中,馬的形像千姿百態,透過其動態中呈現的主題亦森羅萬象,然而作品對馬的描繪,少不了滿溢的情感與寄託。「在草原上,馬什麼事情都知道,既不會迷路,記得每坐山的地形面貌,無論到了哪裏,都不會忘記家的方向。」齊沐德說。
這或許同樣是他的寫照。不少藝術家人生到達不同的成就,許多時都愈走愈遠。然而,齊沐德依然每年會花一半時間回到牧區,一半時間在城市或周遊列國。「要是全然生活在牧區,則沒有人知道有這樣一位藝術家。機會都在城市裏。」他深明社會發展的意義,但同時熱愛在草原上,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活。然而切身體現外在的世界,一直給予齊沐德的畫作更宏闊的想像。從廣闊的眼光看待繪畫,看待馬匹,還有傳統文化的位置。
不一樣的馬
齊沐德的繪畫技法繼承蒙古畫的細緻線條,水墨作品更把馬的各種姿態展現得淋漓盡致。他的作品總以馬為主題,同時以此置放於不同繪畫形式中,以展現各種人倫、環境、甚至於宇宙的題旨中。他過往不少作品甚至帶有二十世紀西方現代主義藝術中的造型結構實驗,在畫面上以草原馬作為對世界的表述。這正是為什麼他單以馬為創作焦點,就足以豐富自身作品多變風格與多義情感的表達。
提起中國水墨中的馬,首先定會聯想到徐悲鴻作品,張頌仁比較兩者作品中的馬,他認為徐悲鴻的馬多為單一的象徵,不比齊沐德深入馬匹內部的精神世界。齊沐德的草原生活與跟馬的親近接觸,給予他作品中的馬一種立體的理解與呈現。
中國水墨啟蒙
齊沐德當年先從蒙古傳統繪畫學校畢業,受傳統蒙古畫訓練,及至畢業後,才學習西方油畫,慢慢形成他早期藝術風格,呈現他的藝術思想。及至九十年代,他才接觸到中國水墨,嘗試糅合中國水墨與蒙古繪畫。他的作品亦由此而起受到世界注目,給人認識到傳統水墨以外奔放的氣度。「我蒙古的老師總是說:蒙古藝術家總透過手、眼睛,還有大腦的敏銳度與靈感作畫,到了八十年代,我都透過一枝毛筆作畫。三重感觀都透過毛筆展現。」
他記得八十年代初,只能用較厚重俄羅斯的墨水,在報紙作畫。1984年後,才有較好的毛筆和宣紙。到九十年代他的水墨作品己漸趨成熟。「從前在教材上從來沒有見過中國的藝術或水墨作品,只除了一幅,就是齊白石的《蝦》。當時蝦的動態、魅力,還有藝術精神深深感染了我。」這是他日後漸漸了解中國水墨作品的開端,而蝦也成為了他唯一喜愛的海鮮。
內在與靈魂
「每幅畫都以當天的心情繪畫,我向來以思想、感情帶動作品。從來不會先想畫怎樣風格的作品,再去為了那種風格創作。」齊沐德的隨性與情感帶動他的創作,還有草原的開闊想像給予他無窮的創作空間。他與馬匹的生活熟悉,在工作室已經能夠憶起馬匹的動態、線條。無論在他的繪畫還是雕塑中,馬的線條輪廓均一氣呵成,毫不猶豫。「畫畫前我只是觀察馬生活習慣,生活得比較親近。然而開始畫畫以後,我見證更多的是馬的靈魂,馬的內在。」
在他的作品,尤其油畫中的意象,馬經常指向光明溫暖還有和睦的氛圍。「我喜歡透過牠們表達愛,還有象徵性地表達對世界的觀感。對我而言牠們就像高貴的婦女一樣。」馬的意象對他而言向來是美好的,但在作品《女人與馬》中,卻少有地展露出馬的幽暗面。他認為馬都有陰鬱的時候,於是捕捉了馬匹晚上眼睛發亮的面貌,呈現如受驚後展現的退縮與軟弱。他認為這正如每個人一樣,都應該擁抱自身不同的面向。「正如晝夜與白日,兩者在人生中均無可避免。」
城市與牧區
小時候每年春天5月左右,他都從城市的學校回草原,每天騎馬一直騎到9月10月。今天蒙古還有牧區,但他認為人們仰賴城市文化,帶來污染等問題,對他的生活環境不無影響。他表示,愈來愈多人在遷移城市後,城郊生活失衡,不止對他的繪畫方向帶來影響,更對他心靈上的理想生活造成衝擊。齊沐德在蒙古的牧區家鄉,依然尚存,放牧的人仍在草原上放牧。「不同的是,今天的人放牧不再騎馬,卻是開電單車。」
城市化的入侵沒有完全區隔於牧區以外,逐步的改變還是會慢慢吞噬原來的草原文化。其作品《文明》中,明媚的城市化建築底下,是俊俏依然,卻黯淡無光,互相依偎或低頭躺卧的馬羣,不明不白的虛線或指標在天空或牆壁散落。他要表達的,正是無從區隔的文明發展,正在模糊傳統文化的邊界。在強烈的對比下,傳統文化明顯處於劣勢。原來自由奔放的草原野馬生活困在城市的藩籬下,不難看出,牠們原來的個性,都已遭受扼殺消磨。
獨有的靈性
「沒有人比我天生了解馬的習性,馬內在的世界。每次畫馬的時候,都像在寫一首關於馬的詩。」在以抽象的筆觸勾勒馬匹線條的時候,對他而言更是一種近乎書法的表達。蒙古馬的種類很多,他鍾情的始終是能跑遠的,具耐力的。不需要溫順乖巧,卻精力旺盛。那是力氣與堅強的表現。「騎這種馬好比開一輛好車,即使在高速行駛中,坐在裏頭還是會感到穩妥。」優良的蒙古馬不但外觀上看出優美的肌肉線條、骨骼結構與比例。更重要的是牠們那種忠誠具耐力,精明同時有力氣的心靈特質。
遊歷四海的齊沐德見過歐洲高大品種的馬匹,但要是跟蒙古馬相比,蒙古的品種即便較矮,身體卻較長,胸腔廣闊,腿部粗壯,線條粗獷。而徐悲鴻的馬,則頭部較大。大部分人對馬的認知單薄,許多時對馬的印象只有一種。「到了歐洲,人們都以為我喜歡馬,都要給馬我騎。他們找來體型體格都相近的馬種,但騎上去後,只感到想要快點下來。」他當時想起,蒙古的第一部編年歷史巨著《蒙古秘史》成書七百五十周年時,他帶英國人在蒙古草原環遊。英國人驚歎蒙古馬的人性化和懂人心的程度。半信半疑的他以為當時英國人只是客套敷衍,結果自己親身騎上外國馬匹才意會到,蒙古馬與人心合一的獨有靈性。「那時才明白英國人所言非虛。」。
PROFILE
齊沐德,蒙古當代藝術家,生於放牧家庭,五歲開始騎馬。師承蒙古國著名畫家 Ts. Jamsran和C. Renchin,又於1984年在蒙古國師範大學繪畫班跟隨G. Odon 老師。其油畫好以大片的蔚藍表現大草原的深遠和遼闊,馬匹靈活多態,水墨則以成熟流麗的筆法得到國際讚賞。韓國MORAN美術館收藏過百幅其水墨作品,日本福岡美術館的永久收藏則有其兩幅油畫。2006年,獲蒙古總統頒授國家榮譽獎,表揚對蒙古藝術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