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山站外的英皇道,車輛熙來攘往,途經數座商業大樓,赫見一排紅磚牆,彷彿被旁邊光亮的廣廈擠壓得無處容身。這裡是一所二級歷史建築,前身為香港皇家遊艇會會所,現時是康文署管理的「油街實現」,從2013年正式開放。根據官方介紹:「它是一個藝術空間、一個實驗室、 一個共創社。」
十九年前,回歸翌年,這兒曾引起一場本地藝術空間的騷動。當年約有三十個藝術團體/個體戶以低廉價錢租下舊政府物料供應處大樓及附近一帶的空置貨倉,成了本地首次自發萌生的「油街藝術村」,短暫併發了近兩年,最終因政府收回用地而被迫遷走。藝術村雖短命,卻開創了本地藝術空間的可能,後來者也無法複製。如今的「油街實現」,絲毫察覺不到這段歷史的痕跡。
進駐停屍間
當年「油街藝術村」聚合了部分本地重要的藝團,如1a space與錄映太奇(Videotage)。其中「藝術公社」更在村裡租下往日的停屍間,試探邊界。藝術公社成員之一杜煥,曾在藝術村住了一年。「我對那兒的氣氛很深刻。幾乎每天都有展覽開幕,或各樣好玩的事情發生。大家也滿腔熱誠,像一個大家庭。」藝術公社最初由大一藝術設計學校的首屆藝術系畢業生組成,名字曾喚作「及第粥」,在香港四處飄流。由九十年代初在南丫島的偏僻處租田搞裝置藝術;後來落戶西環,在石塘咀工廈裡創立了「塘西藝竇」的藝術空間。
「後來到九八年我們聽說很多藝術家搬進油街,好像郭孟浩(蛙王)等都陸逐搬到那兒。那時藝術團體較少,主要分為年老和年輕的,年老的主要是畫會,已經早有落戶之處,因此年輕的才會搬進油街。我們後來從西環搬到油街,最主要的原因是西環的租金不夠油街便宜。」
九七回歸,金融風暴旋即撲來,政府於九八年為挽救樓市而暫停賣地,因此油街這片土地空置了,大概估價逾四十億。空地換作短期租盤,租金每呎兩元起,動輒達三千呎,成了藝術家夢寐以求的天堂。杜煥憶述,藝術公社租下的「停屍間」一呎才兩元,有近三千至四千呎,算是十分合理。
「我還記得是晚上十一時來看,沒有電,只能用電筒照明。管理員也不敢跟我一起走進去。我還記得裡面的陰森氣氛,門後依然有門,能不斷走進。後來我也不敢繼續走進去。」選址如此,也是推進對藝術空間的想像。「沒有人會在停屍間做展覽。」藝術公社進駐一年,杜煥說,其中最讓他深刻的展覽,是在六月的炎夏,在街市買很多牛骨,然後替牛骨穿上絲襪,掛在停屍間裡很多天,直至發臭得不能容忍。「這象徵了整體的社會意識,通過社會互動產生。也是回歸後社會的溫室效應所致。」
藝術公社亦曾策劃回應回歸的政治性展覽《首長造像》,將基本法鑄成金,並置於神檯底,諷刺基本法的機械式控制。但在油街藝術村發生的政治性展覽,卻因空間的短暫過渡性,成了另一種形態的小騷動,亦是藝術家對現況不滿的集體反響。其中《油街大動作》更曾邀請特首董建華出席,最終不得要領。藝術村短暫的兩年間,舉辦了各種具爭議的展覽,爆發出繁盛的景況。杜煥說:「香港難以再有類似空間,未形成已消失了。」本地藝術空間僅餘的自由與生命力彷彿也在此耗盡。
藝術空間的寬容度
好景不常,大限將至,油街原初只有半年租約,惟村已成形,沒人趕也沒人走。1999年底,政府決定於翌年二月拍賣油街地皮,遂要求租戶遷出。後來曾傳出發展郵輪碼頭,亦提出過發展數碼港,傳聞不絕於耳,最終也沒有實行。直至2012年空地才被地產商以低價購入,翌年才重新發展起樓。杜煥坦言,最讓他生氣的,是地皮足足丟空了十三年,「即是說,政府寧願丟空也不願意讓藝術家自由發展。」他指著「油街」現址外圍的高樓,一邊是正在興建的大型地盤,另一邊是港島海逸君綽酒店,「現在的油街實現無關過去的油街藝術村,靠海的這一片才是。」他說到,過去在藝術村附近全是車房與小食店等,「我們常常跟車房的師傅吃飯吹水。」現在車房與小食店早已消失,成了各色各樣的商店。整片社區也遭遇仕紳化(Gentrification)的過程--舊區翻新,地價高昂。藝術空間不期然被綑綁在土地規劃的結構裡,或許成了點綴新社區的幫兇。這樣的趨勢亦在回歸後的二十年愈演愈烈。
當年政府宣布遷出令後,「救油街」小組甫成立,更有藝術家(劉莉莉)遊繩爬往天台,在油街外牆高舉:「熱烈歡迎地產商進駐」。政府亦不遑多讓,以租戶違反建築用途為由,阻止展覽的舉行,官方對藝術空間的規範早見端倪。最終政府以牛棚為「安置區」,部分藝術家或團體答應,亦漸成後來的「牛棚藝術村」。杜煥當年持反對意見:「這樣只會進入了結構,會被『管死』。藝術團體其實『頻撲』更有力量。而且牛棚是以管理的形式操作。例如曾經有藝術家晚上畫了壁畫,明早便沒有了,沒有容納度。顯然政府是沒有心做,但又不能不做。好像如今的油街,也是缺乏寬容度。」
他離開多年,油街實現重新開放後,他來過的次數,屈指可數。「今天是第二次來這裡。第一次是曾經在油街實現舉辦有關油街藝術村與藝術公社的展覽,便來看看。」2014年,藝術家李俊峰擔任客席策展人,策劃了《假如(在一起)》,其中一部分是重訪「死在香港」--藝術公社曾經在油街藝術村的停屍間所舉辦的展覽。而死亡,在此亦指向昔日藝術村的消亡之意。
「油街實現是沒有過去的。」杜煥不禁嘆氣。他認為,現時的油街過於著重計劃;相反,過去油街藝術村沒有任何計劃,「是實實在在發生的東西,因此難以複製。」他續說到,藝術空間由上而下規劃,便無法出軌,「政府懼怕力量的凝聚,因此首要是控制藝術生態,不准予由下而上的出軌。」當然,這不僅是油街實現的單一問題,回歸以來二十年,藝術空間逐漸趨向規範化。藝術家只能被准予獲得有限度的自由,各種可能性早已在制度裡漸漸萎謝。
「藝術是無法計劃與『度出來』,藝術家就像精神病人。藝術空間應保持最大的寬容度,只需提供地方進駐,讓精神病發作。它只維持有限度的管理,以不影響藝術家的方式運行,甚至讓藝術家自發地操作。這才是理想的狀態。」近日工廈的空間更見縮小,藝術資源仍被官方壟斷。由官方運作的藝術空間,是否便無法突破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