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溝通,大家都經常掛在口。但說到如何去達成,黃惠偵用了二十年去摸索,然後用電影呈現出來。一個純粹的心結出發,揭開層層的社會結構,最後達成和解,原來私密同時可以宏大。人們說《日常對話》是同志紀錄片,黃惠偵自己卻不同意。獲今年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獎和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的《日常對話》在一場飯桌的畫面前展開,飯桌上彼此對看卻隔得老遠,沉默之下,電影是關於二人中間隔開的那一片什麼。
由被拍到拍人 重掌詮釋權
「電影給了我一個跟媽媽講心裏話的機會。電影密集地拍攝的一年中講的話,超過我們三四十年講的。」黃惠偵十歲那年,母親因一直受酗酒丈夫家暴,終於有一天帶着她與妹妹逃家。然而卻在匆忙中,忘了帶戶口,她與妹妹結果無法入學,變成只有小學肄業。後來一直跟媽媽做牽亡陣頭(台灣習俗:喪葬中,超渡靈魂亡魂的儀式)過活。到二十歲成為導演楊力州的拍攝對象,才接觸到紀錄片這種東西。當時楊導演手上只拿一部小小的攝影機,說他拍完以後會變成一個節目然後會在電視上播出。隔了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當時看到的攝影機,叫「詮釋權」。每個人原來都可以講自己是誰。
「我當時知道自己身上有好多跟一般人不一樣的經驗,好像小學肄業,中輟生、童工、媽媽是同志,這些標籤貼在自己身上,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外面已經告訴你,你就是這個樣子。」她看到在台灣提起這些字眼,還是有很深的刻版印象,自然都認為是來自問題家庭,問題青少年,都一定會去飆車吸毒砍人。「我就想,為什麼那些有講話權利的人。明明不認識我們卻可以說你們就是一羣怎樣的人?」於是她去問導演,攝影機多少錢,怎樣可以在電視上播。她希望去找的是這種「詮釋權」。
紀錄片是庶民的語言
在媽媽的故事之後,黃惠偵自身的故事,又見證另一個時代的台灣。1998年,她因為想正式學拍紀錄片,找到了社區大學。九十年代台灣不少社區大學,服務成年人,沒有學歷限制。她家附近的社區大學,剛好由一羣社會運動參與者開辦,要做到知識解放,認為知識該回到人民身上,不應該只在特定場所,有條件的人才取得。「因為知識可以真正幫助人去理解你身處一個怎樣的社會。一旦你對身邊的社會沒有足夠認識,其實很難理解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怎麼回事,很容易會說:為什麼我這麼倒霉?為何是我遇到這些事情?你會把這一切視為個別經驗。沒有站到一定的距離去看整體,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在影響你。」
她認為在那裏,她學到紀錄片以外的東西更多。「他們透過一種非常庶民的語言告訴你,什麼叫性別結構、社會結構。」當一羣女性在分享生命,分享在什麼地方出生,如何進入婚姻,在怎樣的婚姻關係,甚至婆媳關係裏邊,看起來像八卦聊天,可是當這羣女人,發現彼此成長在不同地方,卻有非常相似的生命歷程。會發現,原來這個社會某年代、某階層、某性別的人,經驗那麼相似,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結構長成這個樣子。然後看懂什麼叫社會,然後發現在這樣的社會中,女性的位置原來是這樣子。「像突然有人帶你出去看到自己為什麼是這樣子,對我的影響非常非常大。讓我理解到我的家,理解我母親,甚至理解我自己。」
紀錄片由政府喉舌到抗爭手段
2009年她到台北紀錄片工會工作。那是一羣紀錄片導演,因為都是一個人自己做電影,爭取基本保障地方。工作三年下來,她接觸到許多國外作品。然後發現紀錄片過去在台灣給人的印象是嚴肅的。功能上,很長時間是政府的工具,去講他想要人們知道的事情。後來變成人民用來對抗政府,去揭露他們不想讓人民知道的事情。但原來講故事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台灣這幾年幾乎已經沒有私電影,九零年代卻有非常多。」她最後發現,電影這種東西,無論是什麼類型,其實反正就是在講一個故事。「像侯孝賢說,電影就是處理你的情感。我發現電影可以處理我過去發生的經歷。」
成為母親 透過近鏡看媽媽
2012年,生了小孩,生命開始改變。「過去三十多年是媽媽的小孩,一直用小孩的角度看媽媽,看一個家發生的事。但身為母親還是小孩去看這些事情,其實完全不一樣。」她發現小孩會覺得許多事情理所當然,父母就應該要怎樣。但那種很純粹的愛,原來是很需要現實條件去支持它,才有辦法以一種你以為的你期待的樣子被你看見。「家庭現實條件不足,於是看到爸爸是很不好的人,媽媽也好像是沒有盡母親責任的人。但把他們放回到這個社會的一個人時,才會看到他來自困難的不足。」
不是當媽媽的話,她只知道這件事要完成,但不一定能下定決心完成,「因為人真的很容易逃避問題。」時間總是好像還有很多,我還有其他事情做等等的藉口下,人們就覺得可以慢慢做慢慢做。「你會一直逃避,尤其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因為當你要處理要面對真正重要的事,確實是沒那麼容易,所以我們就會假裝還沒有到那個時候。」
黃惠偵平常不太敢跟媽媽講話,早上起來做飯就出去了,傍晚回來洗個澡就回到自己房間。買了攝影機發現比較敢接近她,彷彿有一個理由靠近它。後來發現自己拍她的畫面,發現總會把鏡頭zoom到很近,其實是在反映心中的渴望:希望靠近這個人,可是在現實裏做不到。過程反而不是逼媽媽要講什麼,而是逼我要去想該說一些什麼。過去看着她實在講不出話,尤其是心裏的想法。試過寫信,但完全不會有任何回應。那個年代成長的長輩個性都一樣,他們從來不會用語言來告訴你心裏的想法。甚至很多長輩用語言表達或關心時都會讓你覺得他們在罵你。他們會用一種奇怪的方式表達。「小時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講話,那麼激動。你聽到的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法聽懂。溝通非常困難,是正因為講的話永遠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是你不夠了解這個人,沒辦法了解他真正要傳達的信息。」
拍攝對話 疏理不親密的關係
起初拍攝時,攝影機有逼到她自己說話,但對媽媽卻沒有用,一般都不想講就不講。問問題她不一定回答,都說「你已經知道呀」。直至她慢慢開始講那些大家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情,當時的一些想法和感覺。當她開始講話,媽媽終於有回應,「不止是訪問,或一直在問對方問題。這才是關鍵的點。」得到回應不一定就等於達成溝通。過程中心她心裏一直很複雜,作為電影看會覺得媽媽這個人太有趣,但從女兒的覺度看卻不然。「問她如果時間重新來過,你會不會結婚生小孩,她的反應是沒有經過一秒就回答說不會。甚至從我們從旁人口中聽到,媽媽都跟人說她們是領養回來的。對小孩來說聽到仍然會難過,因為那是意味她並不期待你的存在。」還好她年紀已大,對媽媽也算是有某種程度的認識跟理解後,一方面覺得荒謬,一方面會為她感到難過,一方面又會想,原來她無法面對自己生命經歷的這些。她得要用一種她能接受的方法來講,好像要是她不去講真實發生的事就不用去面對。
「那是因為她沒方法。我比較幸運的是因為我遇到做社運的一羣人,學到所謂知識這件事情,對我有很大幫助,去理解自己,去疏理自己。但我媽媽其實沒有這樣的機會。」媽媽有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裝它不曾存在。可是這種假裝不曾存只能騙外面的人,騙不了她自己。這是為何媽媽一直都很不開心。「我們的關係會一直那麼不好不親近,正是因為在之前我們都無法真正好好面對自己到底是誰,關係是什麼,所以關係會這麼糟。」因此在整個過程中,她一方面身為小孩會覺得難過,但另一方面身為創作者或另一女性嘗試去理解,心裏會難過跟捨不得,捨不得這個人生命要經歷那麼多痛苦和沒辦法處理的事情。
「女兒由拍攝到做訪問都一直帶在身邊。有時實在好累,但同時也告訴你你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而且在女兒身上學習到很多,之前沒想過。」照顧小孩,她才真正體會到照顧另一生命的人,身上背負的壓力跟責任是什麼。「很長一段時間以為媽媽就只是我媽媽,都沒想過她到底怎樣成長,她怎樣長成今天這個樣子。」母親一直不說,也不問。「有時想像可以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同時她沒辦法開口問,那她到底背負的是什麼,我不希望她一輩子要背負這種東西。我已經可以放下,或是說已經找到方法跟它相處,我希望她也可以,不然這樣的人生太辛苦。當你有很明確的理由,就會告訴自己得堅持。」
原來人們擁有的時間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多。二十歲時她以為她們一輩子都會在一起,但到生了孩子,自己四十媽媽已六十,她只希望往後的日子,她們不再像陌生人般相處下去。「當你人生活到某個階段,就發現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家和家人總會是其中一項。那就用一種認真的態度去把它處理。」
放映的意義 敲碎母女間那道牆
放片以前,她有考慮過道德上的的處理,但她知道,以她認識的媽媽不會在家裏看,「那麼直接面對心裏的事不容易,我知道她會半途走掉。」 可是在電影院中播放,卻不一樣,在兩三百觀眾前,去分享她生命的故事。在現場會聽到觀眾一起笑,一起哭,由一羣陌生人去同悲共喜樂她的生命,對媽媽而言好意外。尤其當那些一輩子都以為是不堪,講出來本該羞恥的事情。播出來後,觀眾都感謝她把故事分享出來,可能是給予力量,或是令人反思跟家人相處。這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困難和家人,可是卻不知道該怎樣相處,可能就放棄。「我媽大概一輩子沒想過,她這一生都覺得不好的,會給陌生人帶來好處。」人們跟媽媽說她很棒,她經歷這些事情這些苦難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跟她說,她身為母親已經做得夠好了。那是從未從家人口中聽過的話。「這同時是一個empower的過程。透過電影,她重新認識自己的生命經驗。」同時在電影院看,屏幕上看到自己的生活,原來可以從一種美感去呈現,有距離去觀察自己跟我,而且不能中途離場。
媽媽看完沒有說任何關於電影的什麼,只是問她電影還有票嗎,我帶我的朋友去看。上了報道後,也把報道拿給朋友看。「看完後她心情很好。平常她都愛發脾氣,可是看完後她講話都輕聲輕氣的,而且持續了一整個月。」因為電影裏那麼困難的話都已經講了,她覺得生活上再有什麼要講都不再那麼困難。她形容過去的關係是媽媽自己築起了一面牆,她自己也築起了一面牆,在牆的背後,大家都用自己的想像去猜測對方在想什麼。「電影好像是把那道牆敲碎了。可能在某個時間點結束,但我們每天續繼生活在一起,其實感到已經改變了。不是就現在每天起來會擁抱,那改變是你會感覺到,跟這個人相處是輕鬆還是緊張的。」
(部分照片由影意志提供)
《日常對話》華語電影節放映
10月9日晚上7時半
地點 :The Grand Cinema
門票 : $70 / $50*
* 全日制學生、六十歲或以上高齡人士、殘疾人士及看護人及綜合社會保障援助受惠人
10月14日晚上7時半
地點 :The Grand Cinema
門票 : $90 / $65*
* 全日制學生、十一歲或以下小童及六十五歲或以上高齡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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