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書展以「愛情文學」為題,推介作家名單除了張愛玲、林燕妮等才女,還有新生代網絡作家Middle榜上有名。有網民慨歎︰當網絡寫手也可與一代文人張愛玲齊名,香港流行文學已死。名單放誰都有爭議,文字中的愛情波瀾壯濶,不論網絡小說,當今巨著,我們應該怎樣閱讀愛?小說多情中,我們如何理解情愛?
在書展前,我們與熒惑、曾魂、洪慧三位本地青年詩人對談,含英咀華,談情說愛,細味詩人眼中「愛情文學」的真義。
《白夜》 電車男 與《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
在法國大戰烏拉圭的星期五晚上,三位個性鮮明的詩人初會於西洋菜街的寧靜一隅,與友相聚讀詩過後,讓思緒沉澱,沏一壺愛情文學。詩人眼中有何具代表性的愛情文學作品?身穿火紅運動裝的洪慧答得爽快︰「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白夜》 。」
《白夜》是短篇小說,聽洪慧形容,倒像十九世紀版本的《電車男》故事。故事講述生性孤僻的男主角,某天在河邊邂逅久候情人不果的娜絲金卡,她託他每天給其情人寄信,無奈他對她漸生情愫,已不能維持朋友關係。到某日他鼓起勇氣向她表白心跡,舊情人卻突然出現,娜絲金卡便消失於男主角的世界,直至她來信告知將要結婚,迎來一個「愛人結婚,新郎不是我」的悲劇結局。
「你或會認為《白夜》的橋段頗為老土,但杜斯妥也夫斯基生於十九世紀,不是他老土,而是我們老土。」洪慧解釋,《白夜》成書百多年,但時下愛情小說的情節卻總是老調重彈,故他認為,好的愛情小說必須力求推陳出新。
除了故事情節要有新意,洪慧認為心理描寫亦要花心思︰「若人物來來去去只有一種笑容,情緒來來去去只有一兩個詞語形容,空有俗套的描寫,那就不是好的愛情小說。」他推介奧地利作家禇威格(Stefan Zweig)的短篇小說《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當中講述一名少女迷戀風流倜儻的作家,作家卻從不把她放在眼內,她三番四次獻身後懷孕,作家卻把她遺忘,只是覺得她相當面善,直至假以時日收到女子的來信,他才感到無比後悔。洪慧認為作家筆下女主角泥足深陷、離開後再次回來,再因愛而沉溺的心理描寫非常深刻,是愛情文學一流之作。
消解現實 提煉再昇華
旅台年輕詩人曾魂1992年出生,卻已寫下二百多首詩作。他嚮往的愛情文學,不單探討一段關係,作家以筆尖刺進人的心坎,窺探愛的本質,「特別是情侶之間,或都市人之間的疏離感。」他認為,如何將素昧平生的兩個人擦肩而過,繼而牽引在一起,當中因緣的磨合是需要拿捏的。
曾魂尤其推介台灣詩人崔舜華的詩集《婀薄神》、《波麗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儘管崔舜華並不專寫愛情,但對於情欲的刻畫,或是愛情對自己產生的傷痛,猶如藥引般的依賴,刻畫得絲絲入扣。熒惑補充,崔舜華筆下不乏情詩,當中瑰麗的意象書寫,寫出愛情在她心目中最美麗的狀態,「這固然是愛情,亦是關係的昇華。」此外,詩人亦向讀者推介台灣詩人波戈拉。
門已經修好,你還是
還是忘了回來
忘了鑰匙孔的人形
逐漸瘦弱
像等待
門把關又開
許多心事的鏽斑
輕輕剝落下來——波戈拉《址 22 號》
曾魂認為好的愛情文學,能夠透過文學去消解現實,從而滿足作者對愛情的完美對象的想像。比起單純紀錄兩性間茶餘飯後的小事,更能將伴侶間的生活經驗提升到藝術價值的層次。
表寫愛情 暗刻人性
詩人熒惑是中學生物、化學教師,是生化博士,也曾是吐露詩社社長,題材遍及社會、自然、生命等,偏偏少了愛情的一塊。他笑言自己較少涉獵愛情作品,不過林詠琛的書都讀過十多本。談及深刻的愛情文學作品,熒惑獨愛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的詩歌。
「她習慣向左走,他習慣向右走,他們始終不曾相遇。」幾米的繪本《向左走向右走》耳熟能詳,早年更被搬上大銀幕。熒惑指,幾米的創作靈感就是源自辛波絲卡的《一見鍾情》。詩中的主人公也許已經在人海中擦肩而過上百萬次,也許已在同一個門把上多番留下手印,也許童年時早已相識,卻不曾認識彼此,到某個契機來臨,才真正邂逅、愛上對方。熒惑認為,詩表面上書寫愛情,背後寫的是緣份,是命運的交集,是愛情之上,值得我們思考的命題。
漸漸的,凝望有了攣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親——
不偏袒任何一個孩子,
幾乎分不清誰是誰——辛波絲卡《金婚紀念日》(節錄)
熒惑亦介紹辛波絲卡的《金婚紀念日》,詩歌雖以老夫老妻婚姻生活為題,卻非描畫婚姻的美滿,詩中一句「性別模糊,神秘感漸失/差異交會成雷同/一如所有的顏色都褪成了白色」,寫出婚姻對雙方個性、人格、生命的一種消磨。中國古詩比擬夫妻為雙飛燕,辛波絲卡卻寫二人最後融為一體,難辨雄雌,終以「兩人看到一隻鴿子飛到窗口歇腳」作結。
他形容《金婚紀念日》就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割進去金婚蛋糕之中,剖視愛情的本質。「若說水乳交融是愛情最高點、最美滿的體現,辛波絲卡偏偏希望我們思考︰這又是否愛情的終點呢?個體被婚姻消磨殆盡,這值得歌頌,還是一種日常的恐怖,非希治閣式的,平淡的恐怖?」
即食的愛情杯麵
熒惑直言,辛波絲卡的思考深度,正正是現今速食文學所缺乏的營養。
不流於以「美麗的」、「神聖的」的筆調書寫愛情,辛波絲卡寫出一種愛情的變奏,寫法不落俗套,情節更不止於都市愛情小說的衝突、失戀。「她不是平時讀的Middle級、孤泣級的愛情,不是寫『分手快不快樂』,寫的是人情;人情以上的世故;人情世故以上的,人性的、命運的本質。」
詩歌篇幅一般較短,文體短小精悍,他認為可以帶給都市人最缺乏的思考。在網路年代,都市人處於缺學無思的狀態,「都市人往往沉浸於一個即食的愛情杯麵裏頭,其實說得白,就是作家的嘔吐物出來了,我們就去欣賞。」
「但其實世界裡不少作家不是給嘔吐物你去欣賞,而是經過多年思考提煉出來的精華,為何大家不嘗試去欣賞那些作品?這些才更值得閱讀。」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如果說文學是一面鏡,熒惑卻看見了即食文學的缺陷︰「如果我照鏡立即見到自己樣貌,那我照鏡便行,不需要擁有這樣的文學。現實是當下有很多大眾文學,讀完能夠增值嗎?這是最悲哀的地方。」熒惑說,愛情文學的深度,應遠遠超過即食文學,應如一塊魔鏡,不只反射面目,更能映照出心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