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談開了,禤紹燦口中的每一位都有名有姓,信口拈來就成了江湖。快將七十,禤紹燦仍是一頭黑髮,步履矯健,行外人一看,大概也感到他體姿異於常人,卻說不出所以然。為什麼呢?當我談到自己習過意拳,一切才開朗起來。他示範意拳的原理,身驅平整前移,我就被撞飛一步,他伸身一扶,我才不至跌倒。後來他又示範一次,這次我重心傾前打算對抗,誰知他似是預到勢頭,借勢一收,我重心一失又差點跌倒。
「有三年時間,我幾乎每周也回珠海,找韓樵師父習意拳。」在此之前,他已習了八年螳螂拳,差點就當了掌門。但今天我們所以訪問他,不因拳術,卻是因為他另一身份。禢紹燦,香港篆刻書法名家,年少習武,後隨陳風子、馮康侯、龍子鐸多位名師,習過篆刻、書法、山水畫。現在談到書法,他卻可連到武術,也文也武,他強調的,卻是行動背後的原理。
隨性而行
禤紹燦其人,可用一個迷字得了。「我的一生,就浪費在這些東西之上了。」從書櫃中拿出舊書刊的他說道。書刊有其師傅榮休的特刊、有意拳原理、也有形形色色的書法書籍。說他是迷,因他每一技藝,都投放甚多,早年學武,有因實用需要,但他學着學着,卻也幾乎接掌師門了。「我螳螂拳老師是黃漢勛,他是精武館的人。起初我因家父早逝,家中經營麵包批發生意,我是唯一男丁,便能學武,改善體魄。」一學八年,師父也有意要他接班,他甚至也學了跌打,「學生們打傷了,就要有跌打嘛。」他笑道。但怎知某天有位小孩來求醫,「他的前臂都歪了,該是受傷後治理不善。」他比劃出孩子手臂歪曲向上的角度,「那我就用跌打藥幫他揉啊揉,最終竟也治好了。治好之後我才懂得害怕,要是治他不好,那就是一輩子了!於是我發現,我的個性是不適合入這行的。」
人生怎樣為浪費?時光荏苒,唯追求個體性靈,旁人方無從置喙。不適合當教拳師父,他轉行加入銀行,入銀行後,又轉修意拳,「有段時間,我每周都回內地找老師學意拳,當時我有兒有女,弄得外父也投訴我了,才改成每月兩次,每次一整天!」
他笑說。至於刻印書畫,是因他一天走過書店,看到篆刻家掛牌,又生起學習之念,「當時在銀行,我的字寫得也算漂亮。當然後來便知道,在學過書法的人來說遠遠不算寫得好,但當時銀行的人總找我抄寫報告!」在行中,有一位陳風子先生,總被稱老師,後來在書店看到他掛牌,看到一印章標價10元,知道篆刻有價,心起修一門文藝之念,「其實當初不過是想消磨時間而已,那時候銀行工作穩定,準時5點就打卡放工,自己寫字又好像不錯,便想習篆刻。」
先是跟陳風子學習篆刻,機緣之下,在1975年跟隨了當時已幾乎不收徒弟的馮康侯,學習了近八年,直到馮康侯過身。「1972年,在大會堂看過馮康侯的展覽,相當心儀,但知道他已不授徒了,望門輕嘆,但當然也按下不表。當時我學習篆刻,慢慢知道不寫字的話,篆刻不會有進步,便報讀黃維昌主教的書法班。」
拜師之路
他覺得尋得名師,是學習的重要一環,而他後來能跟隨馮康侯,像是武俠小說的機緣,起於一位路人的問路。
「當時我把自己的一章刻印予黃先生過目,他問我跟誰學師,我說是陳先生,他想了想,說陳先生我也認識他,稍頓片刻續說,但現在香港刻印,該是馮康侯先生,你有機會去拜會他吧。」這番話在他心中結緣,直到1975年與友人逛街,有問路人問他文聯莊怎走,他如實告知,後來無事可幹,便想到文聯莊看看有什麼好買,又再遇那路人。「他從新加坡來,名陳岳欽,是潮州人,說來香港主要學幾種東西,一是製造叉燒,一是造雲吞,又有學畫。問他師承何處,他說畫是跟趙少昂,牡丹是跟張韶石!」
路人又說,我又學刻印,這讓禤紹燦雙眼發光,因當時學習刻印的人少之又少,問道師從何處,路人說是馮康侯,雖然馮先生幾乎不教學了,但他由馮先生朋友舉薦,才得以隨之學習。「起初沒想到拜師,只是想拜會,就要陳先生引薦,便得機會與五、六名同好與馮先生見面,當時大膽問馮先生是否仍授徒,馮先生說自己不教了,但自己的兒子想要出身,如果跟他的兒子,他也可以從旁協助。」
禤紹燦二話不說就跟了,但學着學着,馮的兒子文湛因病早逝,禤紹燦便改為直接與馮康侯直接學習,當時同門,還有蔡瀾。「馮先生的學理十分清晰,這讓我了解到,我需要明白字的原因,方能寫得好字。」
於是一本《說文解字》,給他翻得幾近解體,「寫字時,你要知道構字的原因,你才能自由創作。刻印時,你也要了解字理,方知下刀之法。我其實不算多練字的人,但到了某時候,你就不得不寫了。」什麼時候?就是當你知道原理之時,「當你明白了字的構成,寫的方法,那就不到你不練習。因為你寫字有了快感,那你就不得不寫了。」
老師說他在銀行工作,是不敢冒險的人,他也不否認,但他認為自己追求的,其實是個體的性靈,「正如我下筆時,不喜歡先行佈局才寫。我覺得這樣的話,你其實在佈局時已經完成了作品,寫下時只是程序而已。這樣的話,你就未能反映出寫那刻的性靈。」
見筆見力
習武習字多年,禤紹燦在十多年前,方想通書法的一個重要問題,「那是用筆之法。你如何可以用筆有法,讓書寫時不用一直添墨,影響書體?我想到毛筆的生理。前人米芾有言,無垂不縮,無往不收,那是什麼意思?我在十多年前,才理解到,那是指用筆時,你需要讓毛筆回彈,你才能一直書寫,如意拳,你一施力,就縮回。那是撞擊,也讓你可以回到起初的狀態。」
這樣他就可以做到沾一次墨,便連寫十多隻字,不單字本身能成一體,字與字之間的結構也更牢固。「你要了解使力的原理才行。」他說。
用刀要見筆,用筆要見力,無論是刀,是筆,還是他習的武術,他也找到方法貫通起來。於是他不得不寫下去了。禢紹燦現在自言只追求藝術表現,拍賣價錢一類的東西他不在考慮之列,「我很早就把這放下,在什麼時候呢,是在半夜3點時,」他笑道,「當年陳風子先生不再掛牌了,把工作交給我,然後我下班後還要做刻印。有晚在半夜3點,我刻得雙眼都冒出淚水,突然醒覺,我起初是為了興趣而學,為什麼會變了為賺錢呢?」
從此他就繼續「浪費」時間。至今,他仍每天紮馬拉筋,在書室裏,掛起的也是他「嘆字」的作品。「人生如果走到最後,能在一事有小成就好。」他這樣說,「那是困難的,但當你掌握到原則,你就會快樂。」一生着迷武術書法,在放棄、問道與自研的過程,最後他追求的其實也是道。「我追求性靈的展現,如果你做些不合適的事,你怎努力也沒用的!你不能死用功,要找出方法,也尋找到自己的道。」他說。
《心手相師:禤紹燦書法篆刻展》
日期:2月11日至15日
地點:香港大會堂低座展覽廳
票價:免費
禤紹燦,1948年生,香港著名書法家,亦為香港意拳學會副會長。香港篆刻四家之一,作品入藏香港藝術館、西安中國書法藝術博物館等。2012年以行草書岑參《白雪歌》獲第17屆當代香港藝術雙年展香港當代藝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