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正健:一書白馬 金庸岔開的一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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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與查良鏞交錯

鄧正健:一書白馬 金庸岔開的一筆文學

13.11.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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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通讀金庸小說三遍,一遍在中三上學期,一遍中四暑假,一遍大學時期,自此之後,我只有偶而拾起一本半部來讀,沒有再通讀一遍的慾望了。年少時常急於要在金庸小說中找一部最貼心的,作為在朋友間宣示個人品味的牌匾,《射鵰》療癒,《神鵰》情濃,常是中學時代的選擇;到成熟一點,便懂得選《天龍八部》,貪圖架構宏大,或選《笑傲江湖》,是看中其政治諷㖮。到了大學,我作了最後一次這種選書動作,於是便選了《鹿鼎記》,因為它反武俠,也為向別人顯示我懂得金庸的後期轉向。

自此我再沒有以「金庸迷」自居了,偶然拾讀,一為懷舊,二為溫故知新。近日金庸大去,網際金庸迷紛紛出櫃,出櫃宣言中多也帶着一兩本最愛之作。我也不免俗地按那十四字對聯逐字檢索,居然停留在一個「白」字之上。《白馬嘯西風》,一部不顯眼的中篇,收到《雪山飛孤》書後,跟《鴛鴦刀》雙雙落單於此。記得初讀促傖,沒讀出它的好處,只覺相比金庸其他部部宏大的巨著,百來頁的篇幅未免太過單薄,我所讀過的一眾金庸評者也鮮有提及,自然淹沒在記憶裏。但原來喜歡就是這樣一回事,不用刻骨銘心,只需念念不忘,時機一到,它自會在潛意識中向你偷襲,叫你猝不及防。

當然「好」跟「喜歡」是不一樣的,這是文學常識,犯不着小題大做。《白馬嘯西風》絕非上乘之作,尤其在「金庸武俠小說」這蓋世範式下,它還是不入流。金庸之絕妙,早是老生常談,人物刻劃細膩,情節高低跌宕,思哲通透練達,而我猜其中最引人入勝,也最讓金庸迷沉溺其中而不願改看別的武俠作者的,是金庸筆下的江湖世界觀。金庸寫江湖,不只有高手有門派,更是一面現實之鏡,足以反映社會。小子通過習武和奇遇可以晉身大俠之列,正派邪魔可以瞬間逆轉,不是一句「行俠仗義」可以了得。雖則說,如梁羽生和古龍等勤耕擅寫之輩,也有自成體系的江湖格局,但金庸還有最後一道殺着:民族主義的壯美感。君不見陳家洛和袁承志功敗垂成的悲嘆,郭靖苦守城池的波瀾,還有喬峰「國」「我」不相容的悲壯,即使是韋小寶以雜種之身游刃於國家政治之間,也是氣魄澎湃,物無羈我。以國家民族層面彰示俠之大者,是金庸小說的大手段。

以此看,《白馬嘯西風》就顯得小家子氣了。小說裏既沒江湖,國家色澤隱退,只有一場在大漠邊上的小仇殺,完全發揮不了金庸的國家江湖觀。是故在以「金庸長篇小說」為標準武俠範式的金庸迷習見下,便有了「長篇比短篇好」的定見,《白馬嘯西風》亦遭忽略。但我念念不忘《白馬嘯西風》的「好」,偏偏就是它太少「金庸味」。諸如《俠客行》、《連城訣》等次選之作,少了國族之壯美,而江湖仍在,可其對江湖的刻劃又不及更長篇的《笑傲江湖》那般延綿闊麗,讀來終覺非驢非馬,兩頭不到岸,反不及《白馬嘯西風》的小清新。

短篇有短篇的骨格,雖然按字數說,近七萬字的《白馬嘯西風》可當長篇,但金庸還是用他的法度,寫成一部合度的短篇。故事以成長小說的格局鋪陳,就如「射鵰三部曲」的郭楊張一樣,小說就是他們的前半生。唯一不同的,是主角李文秀是一名女性,一個父母雙亡、蠻有奇遇、卻愛而不可得的特立女子。金庸小說中的女主角常為男主角的愛侶和陪託,即使各有風姿,絕不免落入「誰是最理想的情人或妻子」的父權視點上。但李文秀卻絕不會入選,因為她是少見第一也是唯一的主角,金庸幾乎沒空形容她的女兒態,我多年後重讀,也無法確實想像到她的容貌──這大抵跟小說幾乎未被改編過成電視劇有關吧。

故事屬舊派武俠套路,沙漠尋寶,有仇殺,有授業,有報恩,有情傷。李文秀的雙親因與仇家爭奪高昌迷宮的藏寶地圖而所殺,孤苦的小李文秀被寄居哈薩克部落的漢人老爹計老人所收養。李文秀一路成長,一忽兒愛上哈薩克青年蘇普,但蘇普卻早已心有所屬;一忽兒她又遇上神秘高手華輝,華輝傳她高手武藝,着她最後可以手刃仇人。怎料最後高潮逆轉,在高昌迷宮裏,李文秀發現原來華輝跟計老人既是師徒也是仇家,計老人也不老,而是壯年男子馬家駿,兩人雙雙惡鬥而死。李文秀傷心欲絕,只好獨騎父母遺下的白馬,自大漠返回中原。

但小說用情之深,絕不輸於其他金庸大部頭。小說以一句倔強話作結:「那都是很好很好,可是我偏不喜歡。」李文秀自小孤苦,但秉性是典型金庸式善心,少刁鑽,也沒致命美貌,卻見一副強壯的柔性心靈。那些年我一直不知怎樣安置李文秀在我的善惡榜上位置,一度便略過了她,而今方知少不更事,被金庸的愛情迷湯迷倒多年,誤將女主角們都當成可供挑選的愛情對象,直如讀者版的韋小寶。李文秀至情至性,意態心神俱主動,難以讓男性讀者收編。許多年後,我竟為她而想起了宮崎駿筆下的好些女主角,強悍偏執,單純得如潔白的救贖者,不當無用男角的附庸,例如娜烏西卡、幽靈公主、或者荻野千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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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金者眾,真正說到其文學價值的卻不多。金庸迷善點好惡,說到哪本作品貼心,哪個角色窩心,琅琅上口,金庸既被褒為「武俠泰斗」,這些悼詞算是降格了──把金庸武俠從文學經典的神壇上,拉回流行文學的俗流裏,以寄託集體的濕潤荳芽夢。所以說,金庸都是很好很好,可是我還是可以不喜歡。時有毒舌論者趁着悼念期挖掘金庸的大中華情結,並為此討厭起他的民族主義來;而我有時也為他含蓄的男性沙豬而抓狂,怎地九成討人喜歡的金庸女主角都是愛上男主角呢?從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跟陳家洛的二女一男局開始,此例便一發不可收拾,《鹿鼎記》不過寫得沒那麼含蓄罷。

由是,《白馬嘯西風》就成了一道幽雅的清泉了,全書只是有李文秀輕身獨行,男角彷彿是都為烘托李文秀而寫的,像是在金庸武俠江湖的龐大架構裏岔開小小一筆。

「網絡金學」大盛,信不信由你,有人居然「考證」到李文秀是清末人,時序上屬金庸江湖的末梢,時空上卻是武俠世界的黃昏。金庸武俠小說上承民初武俠小說而繼發大彩,但他的江湖卻說不到民國。近年我更愛讀一些仿老派的武俠小說,徐晧峰的武俠短篇,張北海的力作《俠隱》,都不約而同道出一個關於武俠的弔詭命題:武俠小說初興於民國,民國卻偏是武俠息微的時代,任你武藝再高,終不敵現代槍炮和現代制度。當下早已無俠,金庸的大格局,即便是最最現代的文學筆法,仍沒偏離對永逝俠情的浪漫化。我在齡近中年之際重新喜歡上《白馬嘯西風》,算是對這位武俠小說大者,以及一般為文學圭臬的金庸武俠小說範式,奉上輕弱的悼念之情。

h160330dune029《鹿鼎記》的男性至上意識,其實自《書劍恩仇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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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香港文化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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