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開這種玩笑:某某長篇小說家,甚至比讀者勤力。你是不同的人,看到的玩笑處也不同。長篇小說家當然要比讀者勤力了,否則如何憑空創造出一個世界,以及在其中活動的人?但在香港,長篇小說創作與閱讀,也的確是在萎縮了。給予理由,是催生世界所有事的重要方法之一,那麼,我們來看看小說家與讀者所以繼續的原因,然後或許,我們也會找到自己閱讀長篇小說的理由。
在雨後的校園,潘國靈要求我坐在他旁邊開始談小說,於是我們就有了一種親密距離,我們眼睛看到的東西大概是一樣了。但也許可以不一樣。畢竟小說作家是可以在各種層面上隨時消失的。倒是令人驚奇,這才是潘國靈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會視之為二十年來的累積,」他說。這些年來作為寫作者,他練就了書寫不同形式文類的技藝,「但那興趣的網會收回來的。」收回後,集中於小說創作,他交出的,是一本關於小說的小說。
延遲表態
「小說是很重要的,」潘國靈說,「第一,他是虛構的,而虛構的世界是重要的;第二就是它的美學,那不單單是表面的文字優美,而是其形式、意境等等結合出來的結晶體。小說裏也容許比較複雜的精神。不同的角色,其想法可以不一致,到底誰對誰錯呢?如此複雜的處境,就可以放置在小說之中。將哲學、故事甚至是城市糅合在一起的書寫,可以的就是小說。」
但小說不一定會提供答案,「例如最近我在讀Cioran,他是Susan Sontag都很讚賞的作家,他的《解體概要》,可能是虛無到盡頭,但只要能讓你感受到,也是一種功力。小說家不一定是一個opinion leader,甚至也不要想去做opinion leader。因為那是另一種書寫來的,如果你對社會有什麼建議,那你寫一篇文章會比較直接。」
小說解咒
而虛無到盡頭,也可以讓讀者感到自我的存在。「當然,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長期感到自我的存在,也是不行的。像哲學家海德格所說,我們大部分時間也是forgetfulness of being,通常也沒意識的,更不要說是『鐵屋中昏睡』的狀態了。但總有些時候,你存在的意識會提高,小說就能助你進入這狀態,讓你思考生命的意義、存在的困境,然後提高存在的意識。
「我們的日常生活,已經十分瑣碎,很『解咒』了。現代世界是去咒的,過去那無論是來自美學、宗教的中咒狀態,現在已經難以出現了,但小說仍有這種魔力。」
寫作本然
潘國靈這部小說,寫的是寫作世界,當書寫的不是一個人的寫作狀態,而是說一羣人的寫作,這便會有了歷史性。在歷史上的這羣人,同時也反映了寫作作為一種原始的渴望,「例如書中提到的抄寫房,在二千年前的米索不達米亞就有了。而寫作同時作為毒藥與解藥,就是來自柏拉圖。我做了許多研究,然後再建構出我想寫的一個寫作世界。」
但那對寫作世界的書寫,卻不單純是寫作者的事。「寫作人一般都是分裂的。作家當然與世界會有很多的接觸,但他寫作的出發點應該是純粹的。如果你要一直寫下去,一定是寫作的本能裏,有你追求的東西。我不是說讀者與評論人的反應不重要,這不單在寫作上,甚至推至所有的藝術家,為什麼一些藝術家後來變俗了,很多時就是因為太着眼讀者。」
小說作家
不過,潘國靈強調,那只是某類小說的力量。小說仍可以是十分社會性,單單就是文學社會化,也有其效果,但就不會提升到存在的質感,或帶人進入哲學的維度。「當然,文字不是完全避世的東西,怎樣拿捏,我也是沒有定案的。作者也有太多不能自己決定到的東西了。文學已經不是可以率先改變世界的東西,但它也不應是作者用來自我安慰,現在那處境其實仍在擺盪的。」
「我只是覺得,故事性不一定是小說的核心。一個novelist與storyteller,其實會有不重複的部分。在那oral tradition之外,小說的文字也有它們可以達致的、故事之外的內容。」
於是潘國靈就交出了這部穿梭雙重世界的作品,那關乎寫作的本身,又關乎長篇小說寫作的形式與技藝,而這種由歷史累積下來的對長篇小說的知識與理解,卻是吸引特定讀者的理由。「我不是覺得一般讀者讀不到這本小說,但如果你是寫作社羣的人,就能讀出另一層次的內容。」
「這是一本關於小說的小說。」潘國靈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