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表意
淺田政志因香港國際攝影節來到香港,展覽場內觀者絡繹不絕,每每駐足在作品前細看。淺田穿梭場內,活力充沛。他在講座後和觀眾自拍,又為觀眾手上的攝影集簽名。等待簽名的人羣圍着他,而他只默默垂下頭,專注地完成儀式。
訪問前看見他,注意到其手上密集的紋身。隨身體晃動變化的紋理,斑駁有致,手上的肉身被全然遮蔽,讓人想到生命的暗語象徵。問他紋身有什麼含義,他直道:「沒有什麼意思的,只是年輕時曾為樂隊拍照,樂隊其中一位成員手上佈滿紋身,我覺得很好看,於是便模仿了。」說話可親,猶如一位淘氣的小孩,給身邊人帶來歡樂。如果說日本藝術家總隱藏自身,然後以創作深挖生命本義,那麼淺田是另一類──把話直接說出來,以精準形式展示作品,大鳴大放。
就像《淺田家》系列的作品,照片裏淺田的家人換上不同裝扮,在各種場景出現。偶然是拉麵店的東主與伙記,偶然是搖滾樂隊,均充滿喜感。淺田說:「攝影是極其生活化,與藝術界線模糊。」《淺田家》介乎作品與私密之間,情感張露,見證了日常與藝術的界線推移。
從社區開始
淺田生於1979年,沒有過去沉重的歷史包袱,亦錯過學運的激情時代,只靜靜生活在位處日本本州中部的三重縣。他形容那兒是一片鄉郊,深閨靜所。眼前的淺田,令人難以想像是成長於鄉郊的人。但他直言,頑皮根性自小已經表露出來:「我的父親是攝影師,小時候對父親的高級攝影機感到新奇,會悄悄地按相機上快門,覺得這樣很有趣。」成長在攝影的家庭裏,他卻直至十五歲才真正接觸攝影。「記得第一次拍照的情況嗎?」「找附近的鄰居練習!」他朗聲笑說。
「對我來說,攝影其中重要的意義是記住當下的畫面。即使逝去的瞬間也能捕捉,因此我過去拍攝的都是情緒。攝影與人的距離很接近,這也是我以此思考家庭的緣故。」他續說。因此,其作品總捕捉不同的人,讓觀者進入被拍攝者的情緒之中。從拍攝搖滾樂隊、家人到女子高中生,他的鏡頭下,都是明亮歡快,看透人的質地。
唸大阪攝影專門學校第三年,老師出了一道功課題目:「用一張照片來表達自己」。附帶條件是,照片必須超過一米,相框也要自己造。他不得不思考,這樣巨大的影像,該拍什麼?他說到,這道難題也讓他延伸想像:「倘若一生人只能拍下一張照片,我會拍攝什麼呢?」他給予自己直接的答案:「如果要在死前拍攝的一張照片,那一定是全家福。」於是,他開展了《淺田家》的計劃,一拍便拍了十六年。
悠長的旅程
細看《淺田家》系列,想像成遊牧藝人的故事。一家人四處浪蕩,轉化成不同身份。淺田透露,這個系列的故事由其中一幀死亡照片開展。「拍攝這個系列時,除了家庭的現狀外,我亦希望能拍攝家庭的未來。這個未來,生老病死是必經階段。因此我希望能拍攝一張家人正舉辦葬禮的照片。」對淺田來說,這並非涉及禁忌;但他的家人卻反對拍攝這樣的題材,幾經游說才答應。
現在他在東京生活,每隔一段時間回鄉,與家人繼續《淺田家》系列。悠悠十六年間,家庭的關係與形態歷經轉變,在這些照片中卻撫平了波折摺痕,只有他能配對時空記憶。在我們眼中照片成了電影的不同定格,讓觀者任意排序,組成全新的故事。這也是觀者與創作者之間的唯一界線。兩年前淺田兄長的兒子出生,為這個漫長系列增添新成員,亦由此產生出新作《NEW LIFE》。「家庭象徵了我對故鄉的情感,」他略帶感慨地說:「從前在家鄉唸高中時,很想離開前往東京。現在三十多歲,快將四十了,想法自然也改變。我更希望能與家人待在一起。」他也剛為人父,笑言不想錯過兒子生命的每一刻,兒子成為最近拍攝的題材主角,也成了新一輯的家庭照。
拍攝身邊的家庭事物,以獨有眼界記錄專屬的歷史時間,思考卻沒有靜止下來。他與家人進入另一種身份,「創造」設定(staged)的家庭照,猶如審視社會化的過程,也抽離原來親密的關係,再次想像家庭,與身份的意義。淺田說到《淺田家》將會有新的系列,與家人前往全國各地拍攝。就如去年他的父母結婚四十周年,全家在鳥取沙丘合照,如流浪藝人,將故事在不同地方上演。
每天只拍一張
當下攝影簡便,影像氾濫,一瞬的快門如閃電稍縱即逝,但淺田仍堅持綿密恆久的時間線,以十六年創作同一系列作品。最近他開展了「每日只拍一張照片」的系列,已維持四年。「我希望如日記般,以攝影記錄生活裏每天最深刻印象的事件。」他一邊說,一邊取出輕便的菲林相機。我們過去俗稱的「傻瓜機」,早已消失,成了過時的情懷。
問他最受哪位攝影師影響,他沒有多想,瞬即答道:「森山大道」。彷彿是一個慣常的答案,亦讓人明白,日本攝影的橫枝脈絡,沒有因新時代而切斷。從上世紀六十年代以降,森山大道、中平卓馬等人視攝影為內在靈魂與外在世界的交換連結。及後攝影傳統劃破公共與個人的界限,私攝影亦在日本流行起來。淺田不單以私密照片在公共上呈現,更以真實人物拍攝虛假的場景身份,重新定義家庭照這一攝影類別,也翻轉人們對家庭的想像。
訪問後攝影師替他拍照。攝影家被拍攝,大抵也會焦灼難耐,他卻興奮地擺出不同姿勢。在攝影機前,乖張依舊。後來打開他的Instagram,看到他每天的生活紀錄,亦見一些自拍照,攝影大概早已成了他生存的方式依據,攤陳靈魂記憶,如呼吸般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