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文化裏的一大問題在於我們總是帶着有色眼鏡看待老化。」
Anne Karpf《關於變老這件事》
活在今天社會,網上「直腸直肚」、「有嗰句話嗰句」,加劇了無數紛爭。前一句「廢青」,後一句「廢中」,最後也少不了來一句「廢老」。一個「廢」字,變成百搭,廢人廢語,互罵廢物,偏偏,一個「廢」字,可褒可貶,存乎一心。
有一個專擺老人家上枱的專頁,在年輕人間頗受歡迎,成立不到半年,已經有五萬個 like,配上以長者作背景的 meme 圖,加上 mean 到出汁的 Caption,頗有「撩交打」意味。大時大節,更會從網絡世界走到現實世界,打扮成關愛座的模樣,狙擊一眾「廢青」,甚至在平安夜送上平安鐘給聖誕老人。取笑「老友記」,自得其樂。
相約「老友 memes」做訪問,Admin 沒有即時答應,說︰「俾老友記諗一諗再答你」。正式見面以前,跟Admin的對話裏,對方一直以「老友記」自居,極具神秘感。
訪問當天,記者望着人來人往的街道,等待「老友記」前來,心裏一直很好奇,到底誰才是「老友記」?這是一個生人勿近的「仇老廢青」嗎?
突然,眼前走來打扮時尚的年輕女子,她指着自己漂染過的淺金色頭髮,向記者打招呼道︰「Hello,我是老友記。」
選舉中的老人與年輕人
訪問的過程中,老友記一直強調這個專頁Just for Fun,而且訪問到了後來,她對「老」的看法其實與別不同。問起專頁成立的原委,一切源於「嬲嬲地」。
2016 年立法會選舉當天,「老友 memes」正式成立,第一條feed就是︰「我唔知佢啲政綱㗎,佢話投完有餅食咪投囉。」
「一直以來,我們都聽到過很多老人家因為『蛇齋餅粽』而投某個候選人的消息,剛好去年的選舉日,又再次出現旅遊巴接載長者到票站的新聞,傳媒又再拍攝到掌心雷事件,除了不忿建制的手段外,也會思考,這些老人家到底是根據什麼來投票呢?」
不是「一竹篙一船人」,因為不是凡是「老友記」都會因為「蛇齋餅粽」而投票。不過,這在當時的確是一個惹人觸目的現象。
與其着眼於座位 不如細看疲累的臉
她自稱「老友記」,似乎一向喜歡玩角色互換。易位思考,她又說:「但是當我們不斷在指責對家時,同時看到年輕一代的投票意欲不高,對於公共事務的參與度低,當中可能牽涉很多複雜的原因。看到這樣的現象時,嬲嬲地就開設了專頁。其實不只是在講老友記,某程度也是在諷刺年輕人。」
嬲完之後,為什麼還要繼續把專頁 Run 下去?
「其實我們從頭到尾都是Just for Fun,心態比較是想玩的,知道嬲完又改變不了選舉結果,做不到任何改變,那不如開心一點,嗯……但看到社會發生不公平的現象,還是會保持憤怒。」不公平的現象,除了指涉政治之事外,還包括日常生活裏的世代衝突,譬如關愛座、職場以至家庭上的大小事。於是,「老友memes」的「抽水帖」,一發不可收拾,常常極盡刻薄之能事。
是仇老嗎?她第一時間否認:「我不是仇老,我只是在提出一個社會現象,這些衝突是真實存在於社會當中,難道你不談論,就會消失嗎?老人家好像變成了不能觸碰的禁忌,事實上,很多製圖裏的故事都是讀者投稿來的,不是我們無中生有。」
例如一次,有個讀者投稿,說腳部剛剛做完手術,不宜站立,就找了位置坐下,站在眼前的長者竟然對着他罵︰「你呢啲就係港獨分子囉。」「老友記」自言看到這個例子覺得很難忘,常常有人罵年輕人不敬老,但讓座背後所牽涉的,某程度也跟不理解有關︰「萬聖節那天,我們打扮成關愛座去地鐵突擊行動,還是一貫的 just for fun,普遍來說,年輕人反應都踴躍,但已成為上班一族的人,則沒有太多反應,只要細心觀察,你就能夠看見他們臉上的疲態。」
在讓座與否的二元爭拗中,撇除年齡的劃分,或者能夠窺見隱藏在城市背後的躁動。現實是,年輕人經常處於身心極度疲累的狀態。「爭位坐」,成了繁忙香港表裡如一的真實寫照。 這也許能夠嘗試解釋,為什麼那些帶着政治不正確的抽水,瞬間引起年輕人的強烈共鳴。
我的阿嫲與阿婆
如果只看「老友 memes」的專頁,你真的會以為他很討厭老人家。咁Mean。
在現實世界裏,「老友記」卻樂於跟她口中「不是老屎忽」的長者聊天。
家中長者,一個阿嫲,一個阿婆,令她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阿婆是典型認知裏的老友記,比較支持建制,也不太願意接受新事物,不去理解他人的想法,為自己設下了很多限制。通常阿公說一套,阿婆就會跟隨着他的那一套。」
價值觀如此不同,有否發生過磨擦與衝突?
時值雨傘運動,吃飯時看電視新聞是最危險的事,畫面盡是佔領的鏡頭,阿公突然在飯桌上吐出一句︰「拉哂班學生就啱㗎啦!」
全場靜默。
阿公續說︰「如果當年不是來了香港,我在鄉下已經發達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年代。
「老友記」心諗,如果阿公沒來香港,可能連命都無。但「老友記」繼續保持沉默。忽然,父親插口,替她把心聲說了出口,又是一陣 dead air,在尷尬的氣氛下,母親把話題扯開來打完場。有時,她理解不了上一輩對於中國的情意結,以及當中保守的心態︰「好奇怪,明明是文革時的受害者,卻會覺得中國好,我們這一代幾乎沒有這樣的情意結。在雨傘運動時,價值觀的差異是最能凸顯出來。」
現年九十多歲的阿嫲卻是另一種模樣,經歷過戰亂的動盪年代,「老友記」口中的嫲嫲,對於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化︰「或者是跟她的經歷有關,她年輕時是個很 social 的人,接觸到很多不同的人,本來的性格已經很能夠接受新事物,對於不理解的事情會很好奇,例如 smartphone,雖然解釋完之後她還是不理解。」
政治上的取態呢?「她不會特別關心,也不會特別反對,雨傘時候她問我為什麼經常不回家吃飯,我向她解釋,她只是「哦」了一聲。作為戰爭的受害者,她對於政權不會有特別的信任。」自言跟嫲嫲關係很好,總會在相處之時詢問她的過去,從長輩的口述歷史中,了解更多的時代與家族史,她的好奇心,也許跟嫲嫲很相似。「有個老人家如此安穩地坐在你面前,原來背後經歷過很多事,從小人物的故事你可以窺看一個大時代,聊天的過程很有趣,我甚至想把阿嫲用攝錄機拍下來,只是她一看到鏡頭便躲。但聽她那一代人說過去的故事,與看 wikipedia 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是一個寶。」
「老」不是用年紀來做定義
聽「老友記」談阿嫲的時候,與網上給人極mean的印象好像相去甚遠。
「我是會聽一些有經驗的人講嘢,但太無理就不會聽,什麼我食鹽多過你食米,唔想聽。」這種自我中心的態度並非年長者的專利,就像阿嫲,年齡雖大,思想卻開放,反觀年紀輕的人,也可以很保守︰「所以我們諷刺的老友記,不一定是指向年紀很大的人,年輕人也可以是老友記,凡事以經驗來局限自己視野,以前係咁/唔係咁㗎,不願接受新事物,不肯嘗試新方法,我們都稱之為老友記。」
「老友記」反對的,不是經驗本身,而是建基於經驗的一死不變。「經驗是一種承傳,但不應成為一種限制。」
Anne Karpf 曾寫過︰「我們從一出生就注定變老,但變老並不意味着衰敗及陳舊,而是擁有更多成長的嶄新機會和可能。」
「老友記」也覺得,身體上的衰老無可避免,但心靈上的「變老」卻可以阻止︰「都是老套嘢啦,保持心境年輕,願意接受新事物。也會提醒自己,不要以為自己那一套必然是正確的,好驚自己變成老屎忽,千祈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