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空蕩蕩的瓶子可以栽種什麼？我一邊逐一觸摸不同的套裝，一邊思考各種虛空的可能性。不久後，我發現自己在期待的，竟然是消毒的步驟。釀製梅酒起碼需時九個月，即三個季節，要是沒有經過徹底的消毒，細菌在瓶子裏滋生，所有努力都會毀於一旦。（很久之後，我才想到，恐懼的吸引力在於，人們是下意識在等待壞事，並且在嚴陣以待中，不自覺地走向它。）

只有對未來仍然懷着信心的人，才有力氣進行各種形式的栽種 ─ 不管是種一棵樹、開始建立一段重要的關係、鍛鍊身體、寫一篇小說，或，育養一頭貓或狗。畢竟，栽種不可或缺的，就是實踐照顧的行動、履行責任和保持生存的希望。很可能，去年我在那個透明的玻璃瓶中所看到的是一個實驗 ─ 儲存希望，同時放下任何期待。為了學懂釀梅酒的秘訣，我在網上瀏覽了不同的釀酒師的影片。其中一位每年春天都會釀製各式水果酒的人說：「你知道釀酒最困難的一點是什麼？那就是，把所有材料都放進瓶子裏，做了所有該做的事後，把瓶子藏起來，按捺着把瓶子打開或時常察看的衝動，若無其事地心有所屬。」那麼，釀酒的最佳狀況該是，記得但不被記憶纏繞，照顧但不記掛，尊重而不掌控。

我記得，那天到日式超巿之前，我剛完成了一個帶有治療作用的談話環節，因為在很久之前，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背着自己的靈魂撒下了過多破壞的種子。直至毀壞的種子萌芽、長大、漸漸粗壯，成了愈來愈張狂的巨洞，巨洞成了密林，我才沒法忽視它的存在。或許，釀梅酒對我來說是一個覺察因果的練習。

我把梅子買回家，用鹽擦洗，浸泡，去蒂，然後把一顆一顆梅子逐一印乾表面水分，平鋪在竹篝晾乾一夜。次天，把瓶子用沸水消毒，洗了手，再把酒、糖和梅子依次放進瓶子。進行這些步驟時，心是空的，什麼也沒有去想，生怕任何念頭也附着塵埃。如果吸氣是因，呼氣是果，我也渴望知道，被埋在屋子陰暗角落的梅酒，每一刻都在靜靜地變化，那麼九個月之後，我和梅酒會各自變成什麼。

我是個性急的人，最初忍不住每天都察看梅酒。直至所有新鮮的興奮褪盡之後，我習慣了瓶子在屋裏的存在，再也不會帶着焦躁的心思念它。

那時我並不知道，釀製梅酒後的兩個月，我開始戒掉酒類和糖。輾轉聽到某個移民外地的人，一直惦記着無法帶走的那兩瓶自釀梅酒。

酒已完全成熟，但我已經不再渴望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