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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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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B仔

30.08.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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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壞朋友我遇過很多,但有一種壞朋友,一輩子只有一個。就是把第一根菸遞給你的人。

 

沒錯,我抽的第一根菸,就是阿榮遞給我的。在安興街球場對面的日落時分。阿榮為不少同學遞過他們的第一根菸,有時他會跟其他男生在學校裏抽菸,我不敢,怕訓導主任發現了要見家長,肯定被我媽罵死。

 

以我觀察,阿榮在學校裏過得不是真的太快樂,因為他是那種很容易在家人手上拿到錢,然後被大家迫着請客的人,即是優先會被男生們欺凌的對象。譬如說,大家抽的散菸,都是他付錢買的,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買來的菸。只知道最初是藍駱駝,後來就一直是萬寶路。

 

慶幸我家道中落,沒多餘錢被人欺凌,不過,那時候阿榮和我都很喜歡麗淇,我們愛麗淇,其實每個男生都愛麗淇。我們關係最好的時候,甚至跟幾個同學加起來可以將麗淇砌成一幅牆,多到不可以帶回家裏,學校的儲物櫃也藏不住多少麗淇,要湊錢在舊商場租舖位去擺。當然,為了買到更多麗淇,我們逐漸將貨倉變成櫥窗,開始高價轉售麗淇。

 

由於我們未成年,只能踩界做小本買賣,那時有一個傳呼機暗號。「麗淇約了你」,「機主覆麗淇」,地點有時是輕鐵站,或者大馬路最大那一間麥當勞。阿榮特別喜歡額外多買幾款女裝尺寸的麗淇,因為這樣他就有機會約到女孩子出來交收。有對方的傳呼機號碼,又見過面,甚至去吃麥當勞,就當是約會。但無論合不合穿,阿榮在每一次買賣之前都會將麗淇穿一穿,好像自己去試鞋一樣。要落地,踩兩腳他才安樂。「嘿,我要每一個買鞋的人都是穿我舊鞋。」這句對白,我牢記了廿年,很深刻。甚少見到阿榮那麼狼戾的一面。

 

除了麗淇,讓男生們愛不釋手的東西,還有卡西歐G字頭電子錶。我好不容易跑遍旺角買到一隻罕有的全黑大G,威風了幾個月。阿榮也買過一隻迷彩綠大G,但買了幾個禮拜,就在球場被人偷了。我們說是其他學校的男生偷,阿榮不信,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人偷。同學提議報警,阿榮即刻冷笑:「又不是刻了名字,報警有能用咩?」

 

他那隻大G是絕版貨,真的很貴,而且想再買一隻都未必買到。我陪他去了元朗很多間二手店,問有沒有人來賣錶,他覺得一定會在二手店找到自己的大G。可惜問到天黑都找不到,我沒甚麼可以安慰阿榮,只好跟他去B仔吃杧果糯米糍,我請客。

 

B仔即是元朗馳名的佳記甜品,於元朗長大的話都會知道,B仔曾有新店和舊店,俗稱新B仔和舊B仔。位於教育路的舊B仔,對着大坑渠,景色可謂一絕,新B仔在又新街,門面闊落得多,但我們一般相約去吃B仔,嘴巴不說,都自然而然走往舊B仔方向。阿榮一直咒罵偷錶賊是窮西,是廢物,賤過食屎狗,絕子絕孫生花柳。任何那個年紀想得出的惡毒說話都有罵過。吃完糖水,阿榮突然雙眼發亮,他說要賣光所有麗淇,然後買隻撈回來。買黑水鬼,無窗。

 

從那天開始,阿榮不再跟我們一起去帆船快餐吃午飯,逐漸疏遠了我們。會考之後,我和阿榮各散西東,雖然都在元朗,但沒有聯絡,只是有一次在舊B仔見他拖着女朋友坐在對面,他跟我晃晃頭打了個招呼,沒說甚麼。

 

「所以,把女朋友拖去B仔吃糖水,是元朗仔的習俗?」阿芝忽然打斷了話題。

 

「那陣時沒甚麼消遣娛樂,又未夠秤入酒吧。」我搔搔鼻子一笑。

 

跟阿芝拍拖不久,我確實帶了她去吃B仔。聽完阿榮的故事,阿芝瞇起眼睛,輕輕揣了我一腳:「你以前帶過很多我這種無知女仔去吃B仔啦。」

 

但阿芝不知道,中學年代的我根本沒拍過拖,也只是跟一個心儀的對象吃過B仔。那年我十六歲,剛剛高中,她應該二十出頭,跟我物以類聚一樣天蠍座。她總是穿一雙夾腳涼鞋,曬出腳趾頭上閃閃亮亮的黑色趾甲油,但最搶眼還是肩膀上的彩色玫瑰紋身。她說,是日本玫瑰,在日本紋的。所以她有個很酷的名字,Rose。不是「撈時」,是「露些」。她說過。

 

新B仔附近的合益商場,樓下那一層有不少南亞族裔和菲律賓、印尼外傭的雜貨店,樓上除了有幾間模型店、電子遊戲專賣店,最角落的位置,還有幾個舖位專賣翻版鹹碟。我懂得去這些地方,當然都是老友阿榮帶路,其中一間鹹碟店的老闆,綽號摩囉差,阿榮跟他似乎混得很熟。摩囉差每天下午就坐在店裏一邊收錢,一邊用電腦燒碟、印鹹碟封面。其他鹹碟店有時會燒死碟,買回家裏根本看不到,摩囉差卻沒這個問題,他的鹹碟燒得不錯。

 

但在高中時期,摩囉差的鹹碟品質開始下跌,最主要是他在喜利商場開了新店,而合益商場的舊店便由女朋友Rose開檔。我跟阿榮已沒聯絡,但還是維持着買鹹碟的嗜好。新店和舊店之間,我比較喜歡舊店,有時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買鹹碟,還是找藉口跟Rose聊天。

 

Rose沒摩囉差那麼專業,她總是拖着滑鼠亂按一通,好幾次燒碟燒到電腦死機。「算了,等我男朋友回來,他自己執手尾。」然後她就繼續翻看時裝雜誌打發時間。有段時間,她整天捧着GameBoy玩《寵物小精靈》,一邊打機一邊用兩根手指夾着菸的動作,彆扭得來特別好看,我也解釋不了為何這個姿勢令我覺得很性感。後來Rose發現我會抽菸,老是笑我扮大個。我也恃熟賣熟老實不客氣,抽她的菸,悄悄模仿她抽菸的手勢。對於我賴在店裏,她已經習以為常。

 

不知何時開始,Rose會叫我當跑腿,替她買B仔糖水和雞翼尖,後來我總是多買一份糖水和雞翼尖,陪她在店裏一起吃,有時還會一起看鹹碟。我們叼着雞翼尖、抽着她的菸,電腦屏幕則播着AV女優的激烈呻吟畫面。Rose的香水很濃,跟菸味混在一起,好像黏黏稠稠的屯積在我鼻腔裏,讓我心不在焉。天黑前Rose便會趕我走,叫我快點回家吃飯,其實,是摩囉差差不多要過來收舖。

 

有一次,她突然很認真的跟我說:「你呀,別整天看鹹碟,正正經經溝返個女仔啦。」但她不會知道,雖然我經常半夜起牀打開電腦,插上耳機偷偷看鹹碟,但跑進廁所打飛機的時候,都會在內心移花接木換走那些AV女優,將性幻想的對象變成她,她肩膀上的玫瑰紋身,她用白皙的手指夾着菸的姿勢。我媽有時被驚動,起牀敲廁所門,我那話兒即刻嚇軟了,惟有說自己肚痛。就像每次吃完B仔都肚痛。

 

沒多久,我再沒見到Rose,猜她和摩囉差分了手。那幾年盜版猖獗,元朗的翻版碟舖更是開到成行成市,不過物極必反,經過一陣子的嚴打封舖,合益、同益、喜利等幾個舊商場便迅速沉寂下去。摩囉差自然亦不知所終。他的鹹碟店在許多年之後變成一間二叔公,專賣古董勞力士。

 

受阿榮啟發,後來我也買了兩隻不同年代的黑水鬼,一隻右冠,一隻左冠。右冠那隻搖壞了日曆,往前跳了半格,於是日期永遠卡在今天與明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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