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如果要為鍾玲玲和鍾曉陽說幾句話,應該怎樣說。應該怎樣告訴人,她們的獨特意義?重提兩人少時的風光,不論是燦爛激越的青春,還是一代才女的美譽,今天聽來都只是陳年舊事。讚嘆她們的文筆優美、文字動人,也不過是陳詞濫調。況且,欣賞好文筆和好文才,在今天已經是非常老派的事情。不但世俗庸眾對此無感,連新派文藝愛好者也會覺得有所不足。她們的新書既沒有在地的關注,也沒有當下流行的議題,感覺是那麼的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不合時宜,是不為時代主流或權威所認可,包括在政治上不正確、缺乏商業價值和沒有普及吸引力。據此定義,真正的藝術都應該是有意識地不合時宜的,即是對上述立場的積極否定和抵抗。但是,有另一種更為徹底的不合時宜,是沒有自覺對主流的抵抗意識的,只是單純地跟時代脫節。一般說的落伍,就是這種情況。
很明顯,鍾玲玲和鍾曉陽也感覺到自己處於第二種不合時宜的局面,而且不是新近的事。早在二十多年前,兩人已經深知自己跟世界逐漸錯開。《遺恨傳奇》無論作為文藝還是通俗作品的失敗、《玫瑰念珠》的無視讀者和拒絕理解,都表明在有意無意之中,她們沒有追上時代的列車,或者被時代列車遺棄。她們留在原地,以自己的速度緩慢行走,在客觀時間的進程中,逆向地一次又一次重返舊時、重回舊地。兩人不約而同地在二十年間持續地「重寫」。
「重寫」不止是一個行為,也成為了一個具有特定意義的模式。不是出於懷舊,更加不是因為江郎才盡。就算有近似江郎才盡(或原本就沒有才)的疑惑和感嘆,她們最終也能奇蹟地對絕地反擊。而這反擊是界乎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有意識的部分是意志,無意識的部分是本能。她們用行動證明,落伍也是有兩種的。一種是真正的過時──留戀昔日的光輝,活在過去的陰影中,食老本,舊調重彈。另一種是「重寫」;不是重複,不是修訂,而是不斷地再出發、再創造。「重寫」成為一種藝術創作形式,應該是雙鍾的創舉。
所重寫的是甚麼?表面上是作品(舊作),事實上是自我。自我本身是未成形的、不確定的、變化多端的。每一次書寫,也是試圖把自我在一定程度上固定下來,至少有個可辨識的模樣。但是,如果真的以為自我可以固定下來,從此不改,是為真我,那是自欺欺人的。「重寫」不是為了修改過去的自我,以達至最終的面貌,而是為了展示,自我必然地不斷演變的事實。所以「重寫」是面對自我的最誠實方式。雙鍾的寫作本來就是「自我重寫」,而在《雲雀與夜鶯》中再把「自我重寫」重疊成「對寫」,即「互相重寫」,意向是非常明確的。
有人可能會認為,自我書寫已經是內向行為(鍾玲玲曾被批評「欠缺視野」),如果在不斷重複之外,還要互相疊加,結果可能只是無限反射的鏡中鏡的幻影。在這個封閉空間裏,現實世界被完全排除,只剩下私密關係中的情意流動和喃喃細語。要說可讀性的話,就只有好文筆、好文字、好feel,即純粹的美學欣賞、感性享受。這樣的作品有甚麼更廣闊、更深層的意義?
關鍵在於,我們怎樣看待這個「自我」? 如果現代文學的確立期(十八至十九世紀),也同時是現代自我的構成期,那現代文學的終結期(二戰後至今),也同時是現代自我的解構期。不是說自我不再存在,而是自我已不再完整、自足,變得支離破碎、充滿危機。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書寫自我,必然是一場徒勞的掙扎。歌德式的成長小說已經不再可能,鍾玲玲和鍾曉陽的「成長」,最終也沒有到達圓滿的「成年」或「成熟」,而是勾留在無盡的「再成長」、「再學習」之中。又或者,兩人直接跳過成熟期,而提早踏入晚期,並在晚期中持續向早期迴遞(重寫)。
鍾玲玲說:「我的寫作就是我,那麼明明白白地除『我』以外便再沒有更多的了」,但她又說:「自意識到寫作並非自然以後,那個我和這個我就好像不再是同一個人」。她意識到記憶是一種構造,而真實世界總具備另一面的事物。換句話說,她了解到真我的不可得和自我的虛構性。鍾玲玲的小說,可以歸類為「自我小說」(autofiction),但她在其中自我顛覆。〈陳詞濫調〉貫徹始終,完全分不開寫實和虛構。相反,鍾曉陽的小說明明是虛構,就算有真實經驗為原型,也深藏不露。她沒有直接把自己寫進小說裏去,乍看都是他人的故事,但她其實是透過小說去實現少時的「志願」,構造那個「談個一生一世的戀愛」的自我。〈晚期風格〉寫一個年長男畫家和年輕女模特兒的關係,看似跟作者本人無關,但「晚期風格」這個主題,不就是一種自我寫照嗎?
鍾玲玲從自我出發,到達虛構;鍾曉陽從虛構出發,回到自我。自我與虛構成為迴圈,兩者殊途同歸,深具時代意義。這不是主題、題材或者立場上的當代性,而是時間上的超越──落伍即超前。《雲雀與夜鶯》比某些著意書寫時代的作品,更深刻地揭示出主體崩解的客觀環境和主觀焦慮,無論是政治的、社會的、化文的,還是個人的。兩人通過緩慢的逆向軌跡,以遞歸的方式,像AI學習程式一樣,衍生出新的事物。你以為她們遠遠地落在後面嗎?看!她們的身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