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邪教,我一直深感興趣。
我感興趣的是,人在一種怎樣的情況下,會自願把自己的力量交到另一個人手裏,在某個瞬間覺察這一點,然後不惜一切向整個世界揭穿:「這是邪教。這個是邪教教主。」這是把自身權力取回來的重要過程。
去年旅居T地期間,每天早上,我都有一種需要,在母語和普通話之外,反覆聆聽一種第三語言。於是,我在Youtube訂閱美國醫療感應學者Caroline Myss的頻道。她談論運用直覺方式診斷患者身上的疾病:「只有具足夠自尊心的人,才能全然信任自己的直覺。」在她的理論之中,如何界定和取回個人力量,是關鍵的一環。
Caroline Myss把其中一類缺乏自身動力,而依賴外在環境和他人給予力量的人,歸納為「寄居者」。這種人會努力透過金錢、社會地位、政治或各種權威等汲取力量,而且不會直接表達自己的需要,反而擅長容忍或操弄令他們不滿的狀況。
我在想,寄居於他人能量裏,像吸血鬼那樣,從他人身上吸取力量作為己用的「寄居者」,究竟是教主,還是信徒?
韓國有攝理教,而九十年代的日本,也有麻原彰幌的真理教。村上春樹採訪沙林毒氣事件受害者的紀實文學作品《地下鐵事件》中,「後記」裏提出過這樣的疑問:「你有沒有對誰 (或什麼)交出自我的一部分,而接受做為代價的「故事」呢?我們是否對某種制度=體系,交出人格的一部分讓人代管呢?如果是的話,那制度是否有一天會向你要求某種『瘋狂』呢?⋯⋯你現在所擁有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嗎?」村上所說的「故事」,就是以自我作為根部,茁壯生長的植物。人一旦失去了屬於自己的故事,就成了沒有靈魂的空蕩蕩的身體。但,正如只有縱身投向命運的人,才會擁有自己的命運(根據神話學大師 Joseph Campbell的說法),只有一直不懈地栽種自己的故事,即使被各方打壓也不放棄的人,才會擁有屬於自己的敘事聲音。
然而,人一旦接受教育,進入社會,經過各種形式的規罰,就要經歷各種失去自我和故事的試煉。因為,成為體制內的標準的人,其中一項要犧牲的就是個人的獨特本質。體制要把人訓練成順從的生物,但無法提供可以臣服的路向和方向。因為臣服是精神層面的事,而順從則是機械性的,為了得到資本主義制度裏其中一個位置。一個人如果終其一生只是盲目地,或陽奉陰違地順從,而沒有找到甘願臣服其中的,令心靈得到滿足的什麼,那麼,那個人就是一具容易被空虛入侵的身體。那個人很可能會在生命裏某個階段,遇上在學校或職場裏(那些他學習和實踐順從的地方)學會的任何生存技巧都沒法駕馭的創傷,然後他終於發現,靈魂裏有一個洞,難以填補的洞。
「所有人都會經歷到原本就是要『讓我們心碎』的事──不是讓我們的心裂成兩半, 而是讓整顆心都打開。」Caroline Myss在 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慧眼視心靈──從心靈能量檢視你的身體健康》(Anatomy of Spirit) 中這樣闡述創傷的意義。她直言,把創傷當作親密語言,已成為人際關係和治療互助團體中,一種新的「社交語言」。
創傷不是故事。如何詮釋創傷,解讀創傷的意義,以及在創傷發生後,如何繼續創造以後的人生才是故事。創傷在靈魂上造了一個洞,有了洞,就有了新的可能性。要不,人們頑強而且主動地把創傷的洞當作一扇新的窗子,讓自己的生命往新的方向生長;要不,某個他者會把手伸進這個洞裏,對創傷的主人予取予求。創傷是一個張開了的嘴巴,可以發出聲音,也有可能,外面的他者把自己的聲音塞進去。 文學、文化或各種藝術形式,以至那些可以讓人和自己的靈性重新連結的真正宗教,都有着令人臣服的力量,把精神建設在那裏,人就有新的生命力,但屈從卻會讓生命力萎縮。可是,許多人並沒法在靈魂穿洞之前,找到可以臣服的憑藉,於是,投向了一個人、一個治療團體、一個機構、一段關係,以至,一種不必讓自己真切地冒險,或用整個人生換取而來的假的信仰(但它看起來很像是真的)。
只要靈魂有洞,而沒法及時用自己僅有的資源去填洞,讓自己站起來的人,就可能會落入了屈從的陷阱裏。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可能。有時候,那個陷阱叫「邪教」,但邪教只是一個隱喻,這個隱喻也可以換作一個別有所圖的情人、一所掛羊頭賣狗肉的慈善團體、一個充滿控制慾的治療團體導師、一個聲稱可以幫人改運的算命師、一個唯利是圖的店主⋯⋯即是,所有缺乏足夠的善意,而讓惡念蓬勃生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