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上司M又對A提過幾次,要跟她兩個人去澳門「退修」,A假裝沒有聽到。在報館工作了一年多之後,A漸漸修煉出一個冷硬的殼,包裹着脆弱的核心,強烈的腹痛總是提醒她,她仍然是活生生的人。母親對她的貶抑以讚賞包裝:「你可以拒絕M,定力很不錯。」這句話多年來,一直像餘震那樣留在A的心裏。從社會目光看來,M外表俊朗而且具有才華,事業成功又有美麗的妻女。可是打從A第 一天見到M,就看到他的靈魂被蟲子蛀蝕了,他常常帶着神經質而容易暴怒的神情,對她滔滔不絕地抱怨,道盡他人長短。若不是礙於職責,A早已逃到離他遠遠的地方。
報館位於一幢工廠大廈之內。許多年後,A回看那段上班的日子,會覺得自己是其中一個,按着別人給的「稱職員工」的倒模,不懈地裁切着自己的女工。她的座位在副刊部門之中,同事當着A的臉說,必定是因為A畢業於M任教的大學,二人早已認識,她才可以得到助理編輯的職位。他們說完就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A恪守着容器的沉默。
A放假兩周跟家人到外地旅遊期間,Y代班編她的版面。Y比她資深,對她也比較親切。A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旅行,心裏仍放不下版面,算好了時差,在辦公時間撥打自己桌面的電話,Y聽到她的聲音就狠狠地說:「你幾時死。」A保持冷靜問她版面是否順利,Y當下也沒透露甚麼。A回去上班後,鄰座的同事,把一張在一周前貼在她電腦屏幕上的便利貼遞給她,上面寫着「A,不好意思。」下款是「大鬍子」,那位每周都要在版面的「編輯手記」供稿至少一篇的報館高層。鄰座同事以一種等待看熱鬧的表情對她解釋放假期間所發生的事:大鬍子如常交稿,卻沒發現A放假,由Y代班。只是看見,刊出的專欄裏有一個錯字,本是「攪」,卻被改成了「搞」。大鬍子隔天就再寫一稿,指出這錯誤之餘,也寫着「必定是因為女編輯的男友,常在外面搞三搞四,她才會犯這個佛洛依德式口誤,混淆了搞和攪。」鄰座特地強調:「大鬍子這樣寫是針對你。」那時候的A,已漸漸習慣為了不屬於她的錯誤而愧疚,腹痛的頻率愈來愈密集,疼痛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簡直像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困在她冰冷的下腹,逃生無門地大力敲打牆壁那樣。
年輕的A非常憤怒,同時熟練於隱忍憤怒,臉上常常木無表情,即使她可以猜想,這些人的惡意,多半源於無知和對他人無感。彷彿,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黑暗房間,在某處受了委屈,就隨手抓一個比自己更低層的無辜者,把所有苦都往她身上所有的孔洞去塞那樣。
在那裏待了差不多兩年,A的腹部早已滿目瘡痍,常常痛得嘔吐眩暈,躺在床上無法起來,最後辭去了報館的工作,在家裏寫作。多年來,總是有人對她作出判決:「你選擇寫作,是因為無法適應工作壓力。」A總是微笑,因為她透過他們的嘴巴,看到他們內在的黑暗房間。她不必任何人認同,她就是擁有把生命用在更珍貴地方的權利。
多年後,M再次跟A聯絡,為了一篇即將刊出的小說。A是作者,M是編者。在電話裏,M仍然沿用上級口脗,若無其事地以羞辱的語言責罵A。她沉默了半晌,說:「別再謾罵我,我早就不是你的下屬。以前會容忍你,只是為了薪金。」說完就把電話放下,又把手機調到震動模式。不一會,手機在震動,A把它放在棉被底下。半小時後,電話定靜了,再取出來,上面有六個未接來電,全是M。A毫不猶豫把所有紀錄刪除。
(之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