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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匡超人

02.01.2018

我的陰囊豁開了一道口子,剛開始那傷口模模糊糊的,我只感到一種像有人用剃刀在你命根子處割開到一道,那樣的刺痛。我去西藥房買了那種燙傷刀傷軟膏,塗抹在患處,但它的狀況似乎愈來愈糟,有天我坐在椅子上,低頭翻弄細看,發現那傷口潰瘍露出鮮紅的肉,和脂肪般臘白色的膿。它仍在變形擴大着。好像你在看電視氣象介紹太平洋海面上方新形成的颱風,那個漩渦狀的傷口,從一元硬幣擴大到五十元硬幣。我出門走在路上時,說不出的羞恥,兩條腿必須像打開的圓規那樣走路。前腿拖着後腿、艱難移動,那個傷口又被捂在褲檔裏,摩擦時發出劇痛。拖了兩個禮拜,它不見好,我去醫院掛號了皮膚科,那醫生要我拉下褲子,我一扯下,發現他皺起眉頭:「狀況很差啊,怎麼弄成這樣?發出臭味了。」我低頭隔着胖肚子,看着傷口那裏,像泥沼裏被砲彈炸斷手腳的軍人,傷口處已呈死肉的灰色。不會要截肢吧?一聲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開了口服抗生素和擦的藥膏。交待我用生理食鹽水清洗,保持乾燥。下周不行再回來。

當時我並不知,這個鷄鷄下方的破洞,以及它造成的痛苦,會拖延半年之久。它好像有自己的生命,我塗抹各種藥膏,總希望那傷口收小,但它就像一隻蝴蝶,揮翅飛舞,傷口的形狀不斷變化。後來我好像也習慣走在路上,是以那個古早人說「長芒果」的花柳病,那樣難看的步法走着,也不在意別人的側目了。

甚至,有一回,一個哥們拿這事取笑我,說我可以寫一個「破鷄鷄超人」的系列故事,「破鷄鷄超人救了一架原本要被恐怖份子劫持的飛機」;「破鷄鷄超人造成中國霾害消失一天」;「破鷄鷄超人讓一偏鄉小學的小孩得到夢想」;「破鷄鷄和范冰冰被困在一個實境節目突發屋塌的地下層,他和她後來發生愛情」的故事;「破鷄鷄遇到愛新覺羅家一個想復國的後代,他認為他就是上天派給他的李蓮英,他倆在北京的一串秘密行動」的故事……

他哥們說:「這他媽一定紅。」

「睾丸就像是印度教裏的那個『梵』,一個時間奧義都從那流出,它是宇宙的核心。現在它破了個洞,發出臭味,流膿,這正是這個宇宙已經出現邪惡意義之黑洞,會將我們眼前這一切繁華美景,全吞噬進去啊!這個破鷄鷄超人,一方面他解救着人類的災難;一方面,他本身就是這個受創宇宙的濃縮版啊。」

「有一集,是他和范冰冰被歹徒銬在,已被破壞電腦剎車系統的高鐵上,就像基努.李維和珊卓.布拉克那樣,眼看就要和不遠處的另一列高鐵對撞。這時,鷄鷄俠流淚了。他的鷄鷄破洞上禮拜好不容易癒合啦。但為了救美人,他只好把鷄鷄弄垂到鐵軌,在一片花花噴灑中,把時速三百的疾駛列車,硬生生剎停了。」

總是這一類的蠢事:譬如說,有一天的報紙頭條,整版的照片是一對夫妻,先生好像是位警員,據說他們在一分鐘前拍了雪景自拍,之後他們的車便摔落山谷,車毀人亡。但其實那天,是台灣三十幾年來,一些三、四百公尺低海拔的山區,全被銀白大雪覆蓋。整個臉書全被所有人跑去陽明山啊、五指山啊、烏來啊,各種雪景照洗版。但也有一些人會轉貼,養殖漁戶的魚整批凍死,損失慘重的新聞。這時也有馬英九總統率領一些官員,搭運輸機,由F-16戰鬥機和紀德艦護航,跑去南海我太平島,宣示太平島從清代就屬於我國,而且它是一個島,並非菲律賓跑去國際法庭指稱的「只是一個岩礁」。這時還有這個新聞,NBA騎士隊的教頭布拉特被炒,所有人都認定的拉布郎.詹姆士的意志。但他終於跳出來回嘴:「我不是教練殺手」,他保證整個過程,他和所有其他球員一樣,也是最後得知球隊的宣告。我的鷄鷄就是在這段時光,破裂、潰瘍,一直不癒合。

我想到索爾.貝婁在《洪堡的禮物》中,那個被各路人來挖他財務牆角,而心力俱疲的主角,崩潰的說:

「人們正在喪失一切屬於個人的生活。千千萬萬的靈魂正在枯萎。大家都可以理解,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由於飢餓和警察專政而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但在這兒,在自由世界裏,我們有什麼藉口呢?在社會危機的壓力下,個人的領域正在被迫放棄。……我們接受了歸咎於它的恥辱,人們已經用所謂的『社會問題』充斥了他們的生活。當這些社會問題訴諸討論時,我們聽到了什麼呢?不過是三個世紀失敗的思想而已。總之,人人嘲弄的,憎惡的個人的終結,將會使我們的毀滅,我們的超級炸彈成為多此一舉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有愚蠢的頭腦和沒有頭腦的肉體,那就沒有真正值得消滅的對象了。」

但破鷄鷄超人在一種時間消失的顛盪感中醒來,但若說「醒來」,那似乎之前是在一沉睡狀態,或夢境中的狀態,然而他的感覺並非如此,而是「原本他不在場」,但某個超越他的更高意念的描述嗎?或祈求,允諾?或小規模的創世紀,他從「沒有」突然就降生在這個畫面裏:一整車廂顛晃的,灰稠無個性的,坐着或站着的人。他在他們之中,沒有人覺得奇怪。當然他們都在滑手機。你可能會從外部景觀,認為人類(或至少這樣一百個左右羣聚在這金屬車廂裏的男女老少)演化成一種植物狀態,或像蕈類那般真菌類的物種,將能量只消耗在大腦皮質極小的某些區域,或視網膜與眼球極小間距的快速跳動。

但破鷄鷄超人其實在感受的介質變化,並非時間,而是「破」這件事。其實,在他被創造生出的故事裏,眼前這些滑手機之人,都已是灰色的屍體啊。像原本那從好萊塢電影得來的芭樂意象,車體的爆炸,碎裂扭曲的鐵皮,像灑落珍珠那樣流光竄迸爆破的車窗玻璃。火焰或濃煙吧。人體在那樣的破壞中,才意識到手中抓着的那一小枚金屬視窗,並非他們器官的一部分。它們乒乒乓乓被甩離出去。蘋果、三星、Sony、小米……。小方格裏播放的是拯救人類的哥吉拉,或是扛起人類災難的X戰警,或是怪咖組成的復仇者聯盟……。各式各樣的災難:核彈將整座城市夷為平地,像麵包屑灑落那樣從解體的摩天大樓尖叫摔出的小人兒,對撞而冒出巨焰的高鐵,被外星怪飛行器整片高溫熖燒焦的整支軍隊……

破鷄鷄超人流着淚。

另外一個景觀,當然你可以上午到線上免費閱讀網站,村上春樹的《地下鐵事件》:有人在這麼擁擠的封閉車廂,人們腳邊扔下一不起眼的塑膠袋,像捏癟的塑膠袋裏殘餘一些鷄湯。那是液態的沙林毒氣。於是,在列車到下一站打開車門時,人羣全口吐白沫,像漁網倒出的死魚,翻滾、橫躺(已經死去),跪着哭泣爬行,或還有能跑動的……這些全混淌成一個失去單一人類個體性的動態。很奇怪的(據村上採訪的那些當事人回憶),沒有任何人尖叫,也就是那個煉獄之景裏,所有被怪異死亡攫奪(你說像不像往水族箱裏傾倒黑色或紅色的有毒顏料)的人們,全是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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