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母熊帶着兩個孩子,躲在樹洞裏進行冬季的休眠期間,被一對狩獵的父子發現。母熊先被槍殺,接着是幼熊。
狩獵的父子把母熊屍體從樹洞中拖出來,首先和他們的「戰利品」合照,然後,剝掉熊皮。兩天後,他們再回到案發現場,撿掉彈頭和小熊屍,並以熊屍發現者的身份把熊皮交到漁農總部,企圖以謊言掩蓋自己的罪行。
「沒有人會發現這是我們做的。」他們說,同時並不知道,不遠處有一個隱藏式攝錄機,由阿拉斯加漁獵總部和美國國家森林局裝置,為了觀察熊的自然生態。攝錄機把這一切拍下來,後來就成為了他們非法狩獵的證據。
這宗尋常的殘害動物的新聞,像一個被子彈射穿的孔洞留在我心裏。令我無法忘記的是在那對父子心裏存在的不明所以的惡。
根據伯恩特.布魯納的《熊的故事──迷思.夢境與真實》,熊在雪天裏不吃不喝的漫長冬眠時期,在自己的洞穴裏,即使遭遇驚嚇,發現敵人逐漸逼近,還是無法輕易逃離,因為牠們在吸吮自己的腳掌以獲取營養,令腳掌變軟。
人們狩獵,曾經是為了果腹,畢竟人要存活下去,就不得不犧牲其他生物的性命;有時是為了變賣牠們身上的皮、肉或器官,例如熊膽或熊掌,而得到利益。但,也有一種愈來愈普遍的情況,就是純粹享受殘殺另一個生命所帶來的滿足感。如果以正面搏鬥的方式殺殘一頭大型生物,就會有英勇的幻像,可是殺掉一頭正在冬眠的熊,省卻了較量的環節,只剩下隨意的殺害,而殺掉比自己強壯巨大的生物之後,以謊言試圖逃過法律責任,還可以產生一種無論在荒野或文明社會,都能以機智進佔有利位置的優越感。
人心裏的黑洞,往往比胃部的飢餓黑洞更廣袤而難以填滿。《熊的故事》所載,印第安人獵熊,對獵得之熊懷着的並不是征服心態,而是充滿歉疚的加害者複雜心情,獵人殺了一頭熊後,「會將一根點燃的煙斗塞入死熊嘴裏並且朝裏面吹氣,直到熊的咽喉內充滿煙霧為止。有些獵人會因其作為對熊道歉,或者將罪過推到他人身上。」可是現代人與自然和土地之間的連結已愈來愈疏離。我們吃到的肉類是超巿內已經過切割和洗去鮮血去掉內臟的包裝鮮肉,令人既難以想起也不必想起,那些肉類來自某個動物曾經鮮蹦活跳擁有生命的身軀。人們難以聯想到肉類和動物的關係,也無法共感自己和動物的聯繫,不必同理動物被殺前的憤怒和悲傷,因為在日常生活裏,自己心裏的憤怒和悲傷也不見得可以找到分擔和分享的人。
在城巿裏,人們肉體上的生理需要被滿足了以後,精神上的黑洞便越發分明,有時會以慾望,無故的施虐或操控來呈現。當人心裏湧起莫名的黑暗時,唯有以侵佔、剝奪或凌虐比自己更弱勢的來紓和那不適感。有時候,那是動物,有時候,那是人。獵熊父子所懷有的惡,並不奇特,只是一種普遍之惡,當我想起新界東北因為即將被地產商收回土地作發展用途而失去家園的二千隻貓狗和羊,被捕獸器所傷的流浪狗,被火燒傷腳掌的猴子,被剖腹拉出腸臟的流浪貓,我就覺得,惡的因子可能出現在迎面而來的任何一個陌生人身上,而為了這種惡而犧牲的,也可能是因為任何原因而墮進脆弱處境的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一個人。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