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談過,卡爾維諾認為有些經典作品,縱使你不同意它,卻不得不認真對待它,不斷與它對話,以建立自己的觀點。托爾斯泰的《藝術是什麼》,應該也是這樣的一本書。這本小書本身也許算不上是經典,但出自一位寫出《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等經典小說的作家,分量和重要性不容置疑。
讀過托爾斯泰中年的名著,再讀他晚年寫的《藝術是什麼》,肯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根據他晚年的藝術觀,《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應該也會列入「壞藝術」或者「不是藝術」的分類吧。不過,細想之下,其實托老一開始便是一個懷疑主義者,對於主流思想從不輕信,凡事都要尋根究底。一八七〇年代中期,他經歷了思想的巨變,脫離大城市的文化圈,回歸鄉間的莊園,從事解放農奴和農民教育的工作。他反對國家、教會、上層階級和文化菁英的權威,主張回歸俄羅斯農民的樸實心靈,去除一切迷信,直接追隨耶穌的榜樣。托老吸引了一批信徒,儼然成為聖人。他晚年的寫作重點移向非虛構的論述,大肆撻伐各種邪惡的思想,宣傳新的宗教精神。《藝術是什麼》就是在這期間寫成的論著。
《藝術是什麼》一開首就總結了當代的美學,也即是從文藝復興以降、以美為至高無上的價值的藝術觀。托爾斯泰以銳利的筆觸,揭穿這種美的神話背後的空洞和荒謬—以艱澀的形式掩飾無聊甚至是邪惡的內容,卻扮作高深莫測,騙取上層階級的擁護和愛戴。托爾斯泰列出的壞藝術名單令人震驚,裏面包括了幾乎所有近代的著名作家、音樂家、畫家,好像歌德、波特萊爾、左拉、(俄國同胞)普希金、貝多芬、華格納、史特勞斯等等。這種菁英主義藝術具有四大特色:借取、模仿、只求效果和歧出。也即是說,這些都是脫離生活現實的、從既有的藝術再生產出藝術來的淺薄東西,是只屬於一小撮人以及維護這一小撮人的特權的玩意。而為了這種對普遍世人毫無益處的玩意,社會投入了不成比例的資源和人力,而創作者也得到了不成比例的榮譽和財富。托氏認為這不但不可思議,簡直就是不道德的。這些都不是真正的藝術,而是藝術的贋品。
托爾斯泰對華格納尤其憎惡,用了一整章來批判和嘲弄他的著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是何等的造作、無聊、虛偽和敗德。他叙述了一次被朋友慫恿去觀賞《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痛苦經驗。他忍耐了兩幕,終於認定那是垃圾,急急中途離場。他為讀者們總結了這齣神劇的故事大綱。當去除了一切音樂和劇場上迷惑人的技法,整個故事的堆砌與無聊便完全暴露出來。以故事總結來凸出作品構思的滑稽可笑,是托老的絕技。經他這麼一說,你很難不會不笑出來,覺得那樣的故事也編得出來真是離譜。當然,不止故事,華格納缺乏完整旋律的音樂技法也令托老難以忍受。
免於托老的攻擊,甚至是獲得他的青睞的,只是少數,例如雨果、狄更斯、杜斯妥也夫斯基等。(音樂上他只認可某些音樂家如莫札特、蕭邦等的個別作品,或作品中的個別片段。)這些作家的共通點,是能夠以普通人關心的題材,以普通人能理解的手法,得到普通人的廣泛共鳴。更確切地說,他們都表現了當代的「宗教意識」。所謂「宗教意識」和制度上的教會沒有關係,甚至與之對立,也不一定表現狹義的宗教信仰。廣義地說,他指的是「具有宗教意味的道德意識」。真正的藝術品,必須具有情感的感染力,即是作者把自己親身經驗的真實情感,通過作品傳達給讀者。也因此,藝術是一種交流、溝通和連結。真正的藝術令人們互相融合、團結一致,虛假的藝術作品則互相排斥、令人們分裂。真正的藝術作品的善,和托爾斯泰所相信的人類的手足友愛是一致的。這就是所謂的「宗教意識」。
要達至這種善的感染有三個條件:一、要傳達的感情愈獨特愈具體愈好;二、傳達感情的方法要清晰易明;三、要真誠。最後一點至為重要。因此,他認為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農民所唱的民歌,比貝多芬晚期艱澀繁複的作品更有藝術價值,更值得我們去欣賞和學習。當代藝術家的專業地位、藝術評論和藝術教育所受到的重視,對社會有害無益,既浪費時間和金錢,也誤導了下一代。他主張藝術家應該是一個勞動者,和現實生活有密切接觸,創作藝術不是為了物質報酬,而是為了情感表達的需要。
讀托爾斯泰的論述是一個奇妙的經驗。你會不斷地在同意他和反對他之間反覆。當你此刻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一下刻又會覺得他不無道理。當你認同他某些深刻的見解,一轉眼又會被他過於極端的觀點所激怒。他一時像個瘋子,一時又像個智者。你想同情被他罵的人,但又覺得他們罪有應得。就算你完全不接受他的觀點,你也不能不承認他擁有強大的拆解能力,能夠把很多習以為常的想法摧毀。我很懷疑有多少人會把《藝術是什麼》奉為聖經,或者能不偏不倚地奉行它的教誨,但是我依然認為,一個愛好藝術的人,無論是創作者或者欣賞者,應該好好去讀一讀這本書,並且嘗試跟它辯論。這不是一場比賽。最終不存在你贏了托爾斯泰,還是托爾斯泰贏了你。但你肯定會比在讀它之前,對藝術是什麼有更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