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這麼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只活一天。可以這樣說:因為人的心跳和呼吸的速度都加快了,所以整個一生就壓縮在地球自轉的一次空間裡。或者也可以這樣說,是地球的旋轉放慢了速度,慢到一個地步,一次完全的自轉就佔去了整個人的一生。」艾倫.萊特曼在《愛因斯坦的夢》裏,把三十種對時間的假設安放在三十個短篇小說裏。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時,我仍在唸大學,以為人生很長,而且並不知道,無論是對於一本書或是時間本身,人們只能透過自己的肉身、深愛的人或物,才能透徹地理解。
K對我說,她很快就會死去。「反正我已老病,留在世上的日子所餘無幾。」當我仍然年幼,偶爾,K常告訴我,她的死亡隨時會發生。那時,我總是被她即將離我而去的恐懼攫住。時日遠去,她所說的愈來愈真切,反正到了最後,每個人都會有一個相同的結局。但,我已活到一個不得不把死亡的外皮逐層撕開的年紀。「那麼,把每天都當作是最後一天來活,不要再吃隔夜菜,要吃就吃最好的,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對她的安慰不止是安慰,也是一種對需索關注的對抗,但她要的不止是這些,因此她沉默不語。
我曾經不止一次幻想貓的死去。深愛總是與消亡掛鈎。這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改變本身。有時候,想到貓的死亡是因為,在愛的深處預演着失去的不安,有時候,則是因為貓也擅長折磨我,打破我喜歡的物件,每個夜裏用洪亮的號叫把我從深眠中挖出來。但我沒有忘記,我早已失去過牠一次,就在兩年前,牠在某個晴朗中午,從陽台離家出走。經過一個半月的尋找,我才和當時已飽受飢餓、驚惶和皮膚病困擾的貓重聚。我曾經以為將要永遠帶着遺憾和自責活下去。過去和現在重疊,所有將要發生的,其實早已發生過。每個早上醒來,我也看到蜷成一團的貓在身旁,於是我知道,無論是失去貓的恐懼或渴望都是幻象,唯一的真實就是此刻的相聚。
我曾經不止一次幻想自身的死去,因為再也受不了,或許也因為想要重新掌握失序的一切。在生命的低谷,電腦掃描的圖片顯示,我的頭顱內有一個腫瘤。醫生說,那腫瘤的體積已超過了安全的界線太多。「不過,」醫生說:「它的生長非常緩慢。」緩慢,就像在看似重複的日常中,不知不覺地消逝了的事物。就像陽光忽然照進潮濕幽暗的房間,我忽然感到這是一份包裝成疾病的祝福。要是我在此刻死去,已發生過的,已失去的,將一筆勾消。原本橫亙在我眼前的巨石,忽然瓦解。了悟,有時就像忽爾而至的光。但生活充滿着人的習性所帶來的陰暗。當我日復日地過活,遺忘了肉身難得,又回到了日常的悔恨和欲求不滿之中。我必須一次又一次刻意提醒自己,我擁有一個禮物,時間告訴我的真相──生和死,不過是肉眼無法分辨的零點零一毫米。我們真正握有的只是,現在這一刻。過去已經消逝,未來並不存在。
母親是時鐘,貓是時鐘,腫瘤也是時鐘。於是我終於理解了《愛因斯坦的夢》裏的三十種時間。不同的時間實相,在生命之河交錯經過。飛蟻的一生,是人間的幾個小時,蟬的一生,是人間的一季,人的一生,是宇宙的一瞬,而星星,是幾十萬光年劃過的記憶。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