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地方,都會有屬於那個地方最著名的燒味店。元朗也不例外。
但到底哪一間才是元朗最好的燒味店?這個問題,阿廣和阿安一個禮拜至少會跟我討論兩次。金記,松記,聯發,天虹,忠輝,還有添記,無論討論多少遍都不會有答案,無聊的上班日子,就是這樣沒甚麼特別意義地打發過去,轉眼間我已經跟他們認識了一整年。阿安總是說金記最好,而且一定是水車館街的金記,不是福德街那一間。阿廣恃着是組頭,食鹽多過我們兩個食米,堅持松記才是元朗第一。
「但松記最貴呀嘛。」阿安說。「好食過人當然就會貴,質素不用花錢嗎?你說對不對?」阿廣擺起招積的嘴臉問我。我笑着點了點頭,也不得不承認,松記的燒味自家出爐,是一分錢一分貨,不過真是不便宜。阿廣通常是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吃松記。
事實上,松記跟元朗方圓百里的其他燒味店不同,其他燒味店通常獨沽一味,只賣燒味,而松記雖然位置偏僻,舖面卻很大,除了燒味,還有廚房小炒、煲仔飯和燉湯等等,我以前就有吃過那裏的羊腩煲。不過,松記最出名當然都是它們的老字號燒鵝。那年夏天,我搬回元朗跟家人一起住,開始每天在網上求職網站找工作,至於上庭的事情,擾攘了好幾個月後,結果無聲無息就結束了,不需要定期報到應付那些繁文縟節。沒多久,我就在元朗一間戲院的放映室上班,簡稱黑房。
除了我爸和我媽,待在黑房的日子裏,我身邊幾乎就只有阿廣和阿安。不是見到阿安,就是見到阿廣,如果白天見到阿安,那就表示阿廣守夜。阿廣起碼五十歲了,在這裏已經工作廿多年。他經常跟我講起以前在屯門巴倫紐做放映師,開場前插幻燈片放香菸廣告,他就有錢收,可惜我太年輕,沒經歷過那紙醉金迷的年代。阿安年紀跟我差不多,只是做了幾年,不過他已經結婚,有個一歲的女兒。這裏沒甚麼學歷要求,只要乾乾淨淨,沒犯法坐過監,有手有腳就可以上班,薪水自然也低。但我心裏只是想有一份正正經經的工作,需要勞動的那一種。而且是在元朗上班,每天就是對着電影、放映機和幾千呎菲林餅,不用見人,那倒不錯。
黑房的工作日復如是,捲菲林、入菲林,放片、收片,時日漫長,偶然閒話家常都會被他們問起,為何大學畢業幾年都不找寫字樓工作,要在黑房做藍領,月薪才幾千元。我說,因為我很喜歡看電影,在放映室上班,每天都可以看電影。沒騙他們,有一半是真心話。他們笑我傻。
我們久不久就會去松記買燒味飯,阿安喜歡跟阿廣唱反調,老是說金記最好,不過身體最誠實,有時我們一起當值,他也會提議吃松記。
阿廣應該也結了婚,因為他和阿安過年都會派利是給我。但阿廣經常上夜班,凌晨收工就會坐小巴經皇崗口岸返深圳出火。其實還有一個同事叫阿文,他們放大假的話,阿文會調過來做替更。有一次,阿安的女兒發了幾天高燒,請了幾日假,於是我和阿文一起當值,待了幾天。阿文是不吃燒味飯的,他自己會帶飯,是真的一大碗飯,少肉少菜。不過出了點麻煩,連累阿廣被罵到狗血淋頭。
當然,戲院裏再麻煩的事情都不及我惹的那些官司,由於牽涉金額不小,還出了人命,我本來已有心理準備,能夠全身而退,確是執一身彩。我媽說一定要還神,叮囑我吃一年齋,她自己是真的吃足了一整年。我沒那麼迷信,省得理她,還是經常吃燒味飯。
每一個禮拜都有幾天晚上,我會去英語中心補習。阿廣和阿安本身都不是住元朗的,是被公司調過來,有如發配邊疆。難得他們願意遷就我的上課時間,後來他們也再沒打聽我以前發生的事。放映室有幾格小小的玻璃窗,其實是可以看到樓下院廳的觀眾。有時見到年輕情侶在角落親熱,阿安會跟我一起偷偷看熱鬧。開場之後,時間多到不知怎樣揮霍。阿安會砌模型和看漫畫書,無聊的時候就跟我講高達和幪面超人。他抽屜裏有幾本日本模型圖鑑,閒來沒事就會拿出來供奉。阿廣的抽屜裏則有幾本鹹書,是屬於他那年代的嗜好。阿文最奇怪,他的儲物櫃裏有一把小提琴,有時晚上會在放映室拉琴。
戲院同事經常都說,商場秘道多,夜晚多鬼。放映室連接着商場許多不對外開放的走火通道,迂迴地穿梭不同樓層及出入口,通道內散發着一陣潮濕霉臭的味道,我用了大半年都記不清楚,總覺得每隔一段時間,那些秘道就會變形,每逢大時大節都有鬧鬼的傳聞。我猛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已夢見過這些神秘的走廊,原來不是一般的夢,是自己的未來。
我剛入職,當然沒有年假。上班大半年後,託車行放售的 Fairlady 終於找到買家。價錢不是太好,不過已是一筆不錯的收入,我想自己以後都不會再開這麼名貴的跑車了。每年聖誕節和農曆新年都是戲院最忙碌的日子,不過,年三十晚的子夜場收入,按照慣例是論資排輩,由戲院全體同事攤分,我居然都收到兩千元。
阿廣是組頭,錢分得最多,但全部賭馬輸光了。他有買不少股票,問過我有沒有學過炒股。我裝作一竅不通,沒這方面的興趣。倒是在這段時間,我偷走了不少菲林格,有時覺得構圖好看、演員好看,便會剪一兩格存起來。有羅拔唐尼、莊尼特普、長澤正美、郭富城和湯唯。阿安同樣手腳不乾淨,他最喜歡美瑾霍絲。
雖然戲院的工作都是一些手板眼見功夫,不過,他們覺得簡單輕鬆的事情,對我來說並不是。我經常記錯步驟,每天上班都有很多疏漏。總之就是一直做得不好。那天跟阿文當值,記錯了開場時間,阿廣終於忍不住擺起上司姿態,叫我工作上心一點。「我都明白,你學歷好,不會在這裏待很久,我看都是騎牛搵馬。但公司日日都有出糧給你,你都要做啊。」
只見他用力抽一口菸,噴出兩條白煙。翌日,阿安接更的時候想安慰我,也跟我說了幾句。「你是比人慢,不過都可以慢慢來。其實我們都算是有件制服,起碼是有頭有面的工作,不是洗廁所。但都有人幫我們將公司廁所洗得很乾淨,你應該懂我意思吧?」
曾經恃着有一些小聰明的那個我,也大概是在那時候死去。然後阿安一邊看着模型雜誌,一邊問:「今晚有沒有約人?不如放工一起出旺角?」我瞇起眼睛,知道他想換個話題。「你該不會又訂了玩具吧?」阿安笑道:「真醒目,我上個月訂了隻古迦。」
他居然用兩千幾元買了隻幪面超人。往旺角路上,我問他為甚麼知道我被阿廣照肺。「不是你說,就當然是阿廣自己告訴我。他昨天鬧完你之後自己都怯,怕你受不住挫折,即刻劈炮不做。你走了我們兩個就要踩足七日無假放,你知啦,他最緊張就是自己幾時放假。」
我跟阿安說,可能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去英國讀書,不過需要儲些生活費,沒那麼快辭職。他對我讀不讀書不感興趣,反而問起我最近認識的女朋友,他在元朗大馬路見過我們拍拖。像阿安所說,阿廣可能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重,而且怕我辭職,有一天我們又去松記買燒味飯,他忽然說:「你不懂就問,以後盡量做好一些啦。不過不知英國那邊有沒有燒味,但應該沒有這裏那麼好吃的了。」
不是我說,就當然是阿安告訴他的。他知道了我暫時不會辭職之後,安心繼續守夜,後來贏了馬,還請我和阿安吃了半隻燒鵝。於早班和夜班頻頻交替而睡不着的時候,我就開始想很多事情,想像自己再過十年,到底會變成甚麼模樣。
十年之後,我沒有去到英國唸書,反而在台灣待了幾年,後來我爸的病情不太樂觀,我便回來香港,也開始定期在不同報紙和雜誌寫影評。但那年像是避風塘的戲院已結業,商場變了一個大地盤,整個元朗似乎都要被翻新了,只不過一等就好幾年,沒甚麼進展。但好在我爸的病情也一直沒惡化,家山有福。有一次,我在美孚西鐵站見到阿廣,他還是老樣子身上有股煙味。
「外面讀完書回來了呀?」他問。「是呀,你在哪裏上班?」我問。「荃灣呀,不過阿安沒有做了。」他說。「那阿文呢?」我忽然又問。「也沒做了。」他說。我們寒暄了幾句,便往不同方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