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假如」……
第一個假如:假如二十三年前的「九一一」恐怖襲擊發生時,時年四十歲的IT金融才俊梁培基,按原定計劃赴美成為美國分公司的行政總裁,進駐世貿中心北塔八十四樓的辦公室……
第二個假如:假如六年前他沒有患上「漸凍人症」 (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又稱ALS) ,沒有經歷這樣的絕望慘況:
全身無法動彈,不要說食物和普通水,連自己的口水也無法吞嚥,只有「等死」兩個恐怖的大字出現在他腦海……
第一個「假如」成立的話,他可能早已失去生命。
第二個「假如」成立的話,他另一次的「生命」可能無法出現。
天之驕子 都是「異數」
梁培基是香港第一代IT紅人,是一九九九年首間創業板上市公司的聯合創辦人。他出生於一九六一年,七十年代末到英國讀書,八十年代初回港,任職美資電腦公司。「畢業回來,人哋問,做邊行呀,答computer,大家跟住話,咩嚟架?」電腦?大家當時聽也沒聽說過,那時候,公司若有一部影印機,已經很「了不起」。
大概天之驕子,都是「異數」。
一九六一年出生的名人,還有王維基。梁培基說,兩人應在同一年競爭IBM在港少數的本地人職位,結果王維基進入了IBM,梁培基去了另一間美資公司。回首早期人生,他坦言順利,學以致用,薪酬高企,事業得意,受人尊重。
八十年代,香港中型以上企業經歷「電腦潮」,大型會計師行要求那些公司進行「電腦化」,增加效率,梁培基躬逢其盛,成為時代寵兒,工作期間,接觸的都是那些本地知名企業的老闆和高級管理人員。那段時期,「見客又開心,返公司見同事又開心」。
終於「嚟料」 買名車如買一串魚蛋
到了一九九七年,三十六歲,任職Oracle (甲骨文),業務蒸蒸日上,與微軟瓜分市場,每年收入連花紅佣金接近二百萬,可是他堅決離職創業。不料,一創業,即遇上金融海嘯,巨浪滔滔,身邊的人,破產,走佬,燒炭自殺……
創業失利,血本無歸之餘,更要向財務公司借貸,助公司度過難關。陰霾密佈,詎料,世事如棋,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九九九年,以矽谷為起點的科網熱潮,席捲全球。同年十一月,他聯合創辦的天時軟件獲邀上市,成為香港創業板第一間上市科技公司,3元招股,集資4.5億,掛牌首天,狂升八成。突然之間,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人生、經濟、事業……前途一片光明,整個人神采飛揚。他心中暗忖:「三十八歲,人生呢一刻……」他停了一下,一時好像不知怎樣形容,接着解釋說:「即係俗語所謂『嚟料』嘞!」
風光的日子,來得特別「風光」。記得,某一日,閒來無事,走到利園仁孚行,推開玻璃門,就站在門邊,銷售員馬上恭恭敬敬趨前:「先生,有甚麼可以幫忙?」梁培基二話不說,「啪」一下手指,遠遠指了幾下說:「我要呢架,呢架,呢架。」銷售員見慣世面:「請問貴姓?」接過名片,忙不迭說:「原來是梁先生你啊!幸會!幸會!」簽了單,選了顏色,留下名片,臨別時拋下一句「車到通知我」,扭頭,揚長而去,非常瀟灑。
1.78億「豪買」中環中心頂層 大地在我腳下
五分鐘,三部平治。多少錢?誰知道——「那時驕傲到一個地步,買嘢睇價錢嘅咩?」
「以前有個說法,說女孩子的夢,就是去名店買東西時不用看價錢,對我來說,那不是夢,是現實!」他自己不戴名表,但喜歡買名錶,一買好幾隻,送給好友。他有一個比他更年輕的拍檔,一次到銅鑼灣陳列室,一口氣買了五部法拉利。「一進去,問有甚麼型號,拿了份目錄,閒話一句,要晒啦,一次過畀二千萬!」
那時,梁培基未滿四十歲,成了科網新貴、金融才俊,花了一億七千八百萬元,從李嘉誠手中購入中環中心頂層辦公室。「每日返工,圍住個辦公室走一圈,全落地玻璃,香港九龍新界,望晒,直情覺得大地在我腳下,七百萬人,都矮過我哋。」
那年代,中環每日話題,或者花邊新聞,就是誰和誰如何消費,如何不停將股票套現,不停發行新股。「大家唔係靠雙手搵錢,覺得自己好像造咗部印銀紙機出嚟。」
腦袋一轉,花碌碌的銀紙,從天而降。
險死於九一一 浩劫之下 人很渺小
事後回想,一句耳熟能詳的話就能概括當時一切:勝利沖昏了頭腦。
二○○一年,公司決定向世界出發,那時,大家都覺得,比爾蓋茨算甚麼,他的時代結束了,「我們將超越他」。首站是美國,辦公室地點也選好了,曼克頓世貿中心北座八十四樓。梁培基將親赴美國擔任行政總裁,公司看好赴美發展前景,因為連國防部的合約也簽好了,他同時接受了《信報》的獨家訪問,大談未來發展大計。梁培基原定四月一日上任,後因事延遲,公司兩位同事,作為先頭部隊,早已搬到那裏,負責前期工作,例如安排辦公室舖設光纖。他們住世貿中心河岸對面,方便「觀賞」具身份地位象徵的世貿中心辦公室。九一一當天,紐約時間清晨六點,梁培基因不久前得到一間收購公司的上市批准,意得志滿,有感同事辛勞,心血來潮,打電話給紐約同事,建議他們好好休息放假一天,約了甚麼光纖簽甚麼合同的,改期就可以。那天是星期二,同事本來想如常八點上班,不想放假,後來還真的照梁培基意思放了假。正因如此,逃過大難。那天早上八時四十六分,恐怖襲擊出現,第一架被劫持的飛機撞向北塔高層,九時○三分,第二架飛機撞向南塔,九時五十八分,南塔倒塌,十時二十八分,北塔倒塌,慘劇導致當天約三千人死亡。幾個月後,同事幾經轉折平安返回香港。他們分享了一段數碼攝錄機拍攝的影片,那是放在住所窗邊對着世貿中心長期錄影的片段。梁培基形容,那比所有他看過的新聞片段更為震撼。他說,他們無法公開這片段,因為對他們公司以至對世界而言,這都是難以承載的慘劇。最後,畫面所見,天地和海面只剩下一種顏色——一種前所未見的深灰色。
午夜夢迴,梁培基難免會想,假如當天自己已然動身進駐,是否亦已因此葬身火海?九一一之後,集資鏈斷裂,所有生意停頓。從高峰掉進深淵,原來只需要一次突如其來的「事件」。「原來世界可以這樣,原來人力一定不能勝天!」
有錢可以生活 無錢亦可生活
梁培基接受訪問時說:「一朝暴富,對一個人的生命,未必是真正的祝福。」
二○○三年,他的財富又告歸零。那年,因重心放在事業,維持了十年的婚姻宣告結束,爸爸又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上教會,在教會尋找內心的平安喜樂。他承認,後來的投資失敗,與遇人不淑有關,「我自小受到呵護,一直很有安全感,沒想過害人,也沒有甚麼防人的機心……」結果美其名為「投資」的財富化為烏有,無法追討。「有人說,有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則萬萬不能;我的體會是,錢不是萬能,但可以是萬惡的。至於沒有錢萬萬不能,我卻認為沒有錢是可以的,因為有錢可以過有錢的生活,沒有錢也可以過沒有錢的生活。」
經歷高峰和低谷,在迷惘之餘,他發現生活可以有很多種,不一定是走進汽車陳列室說「這輛、這輛和這輛」那種。「都說,最貴的車其實不是勞斯萊斯和法拉利,而是地鐵。別人問,我坐甚麼車?我答,我現在坐最貴的車。」
因為身體原因,他現在無法駕駛,但是每天能如常人一般,可行可走,可吃可喝,可說話,可自理,他已感到莫大恩典。
惡耗驟至 智愚賢不肖再無分別
二○一七年,他正擔任一間教育平台科技公司的總裁,每天工作繁忙至極,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創高峰,一天之內奔走好幾個城市開會,卻不知道這很可能透支了他的精神和體魄。七月某一天晚上,他如常在睡前拿着手機瀏覽,突然覺得吞嚥異常困難。「咦,做乜吞唔到口水?我咪落床,飲啖水囉,一飲就噴到成地都係!」
去看急症,不得要領,擔心之下,看相熟的中環內科醫生,醫生經驗豐富,察覺到他的舌頭萎縮,臉部微肌肉出現抖動。輾轉送到嘉諾撒醫院,那時全身幾已無法動彈,結果經肌電圖 (EMG) 檢測,確診患上「漸凍人症」。
他用手機搜尋相關資訊,愈看愈徬徨。他形容這是晴天霹靂,之前幾十年的人生低谷,在這個疾病面前,完全無足輕重。「要埋單了,俗語所謂,玩完了,幾叻幾渣,都無分別,因為呢個絕症,無得醫治。」
漸凍人症最可怕的地方是,絕大部分情形,患者的病情只會漸進式下跌,最初肌肉無力,後來要坐輪椅,然後口齒不清,無法說話,最後失去幾乎所有隨意肌的活動能力,連大小便都無法控制,可能只剩下眼珠還能轉動。「你知道你死梗,而且你會死得好慘!」
梁培基解釋,植物人全身不能活動,而且沒有知覺,漸凍人卻有知覺,會癢會痛,但無法動彈,偏偏腦筋非常清醒。
那時,他腦袋彷彿一片空白,但又不斷思前想後,輾轉反側,最後只能用「絕望」二字去形容當時心情。「說是失望,不準確,失望,只是有一些東西你得不到,絕望卻是,你從此再也無法得到任何東西!」
徹夜難眠,絕望之後,還有一個詞語浮現腦海:等死。「人最怕,唔係無錢,無感情,無家庭,無事業,無健康,通統唔係,最怕係明知自己死梗,唔知幾時,但又知道可以死得好快,而且會死得好慘!」
「唔通上帝要收我工?」他只能默默禱告。
不要為明天憂慮
一班好友包括主內弟兄姊妹和女朋友,紛紛前來探望,那十天留院的日子,反而讓他體會到以前沒有珍惜過的人間溫暖。奇妙的是,他和其他漸凍人不同,他的情況突如其來非常嚴重,全身肌肉「罷工」,慢慢卻好轉起來。他休養了六個月,那年聖誕,恢復了活動能力,與半年前比較,判若兩人。
歷此大劫,他自言不敢說看破人生,因為每個人都擁有奇妙而不一樣的生命,可是他仍希望分享他的體會:「人生就是,過去的事無法改變,未來的事無法預測,既然如此,我哋就唔需要『諗太多』,好多時我哋真係『諗多咗』,其實對自己無益,生理上無益,好大壓力,因為周時我哋諗多咗嘅,都唔係開心嘢同安樂嘢,而係唔開心嘢同恐懼嘢。我呼籲大家『諗少啲』。咁有咩好呀?咁我哋行步路都輕鬆啲,其實當我哋步履輕鬆時,我哋就可以身心舒暢。」
他引述《聖經》說:「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馬太福音六章三十四節)
「李嘉誠說,富貴於我如浮雲,其實人生本身,就是浮雲,無法預測,亦無法控制。」梁培基說。
一個人面對世界的形勢,顯得渺小。幾十年來打拚,他發現,最有意義的工作,不是上市,不是成為華爾街才俊,不是拿一杯Starbucks咖啡,披着大褸,拿着手機從紐約打電話給香港同事,而是幫助患上同類疾病的同路人。
我有資格「笑口噬噬」去探病
他正積極籌備成立「基督教漸凍人關愛協會」,並請牧師和護理學系教授擔任顧問。「我記得牧師講過,漸凍人最需要的不是身體健康的牧師去探病,而是同路人。」過去一年,梁培基結識了三十位同路人,結識了三十個家庭,聆聽了三十個不同的故事。有病友跟梁培基說,連老婆都不了解他,只有他,握着病友的手,眼神交流,大家心領神會。「男人鍾意逞強,收埋自己,寧願乜都唔講。」梁培基說,每次與病友透過眼神深入交流,其實是「互撐」,「得到好大祝福的是我」。
他知道,這些工作只有他能辦得到,專業醫護人員和心理學家都不能,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等死」,不知道甚麼叫「玩完」。「每次探病,我都帶住笑容,我自內至外都笑得出。老實講,如果你唔係一個同路人,『笑口噬噬』去探病人,好似唔係咁好,唔係幾好意思,人哋會話你做乜咁開心,但係我有資格『笑口噬噬』。我問Tony (其中一名病友),要唔要扶你去廁所,佢話唔洗,出返嚟,我話,好兄弟,褲都無濕。Tony唔會介意,因為我都有呢個病。」
「其他病嘅同路人,探病時可能話,我好返啦,希望你都好返。但係我哋無得好返,你無得好返,我又無得好返。死梗——咁死梗又點,死梗咪死梗,死梗唔驚㗎,死路一條又點啫,一樣繼續行,一樣可以行得好好嘅。我哋唔係傾食邊隻靈芝會好返呢啲嘢。」
梁培基形容他和病友之間,不是普通探病,而是心靈上的交流,大家沒有隔膜,這種交流,甚至比家人更深入。他自言父母離世,沒有兄弟姊妹,又沒有子女,曾賺過的錢最終又失去,可謂「N無人士」,可是正因為探病,讓他得到家庭般的溫暖。有長者八十多歲,把他視為兒子,經常叮囑他來吃飯。每次探病,他帶着笑容去,帶着笑容走,連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看着病友健康每況愈下甚至離世,他仍能堅持,而且不用偽裝笑容,因為每次看到病友,他都感受到祝福和力量。「原來即使遇上那樣恐怖的病,你都有辦法帶給其他人安慰。」
過去一年他每月或隔月都要送別一位病友,頻繁地見證生離死別,他的情緒能負荷嗎?梁培基說,最初也有擔心,但後來發現自己居然「遊刃有餘」。他說,每個人都有弱的和強的一面,他們有時會展示強的那一面,就好像給了他一支強心針。每次會面,每次家屬邀請他到殯儀館進行最後一次送別,他都在難過之中感受到祝福。「這種情誼,很難描述,本來是陌路人,平時擦身而過,你不會知道,可是,突然跌倒,卻能建立起這種人生最後階段難能可貴的感情。」
補充資料:漸凍人症是甚麼?
漸凍人症,正式名稱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 (ALS),屬罕有病,患者全身肌肉活動能力急速惡化,最後可能因無法呼吸致死,目前沒有醫治方法。估計全港約有六百名患者,每年新症一百多宗,每年離世個案亦為一百多宗。按比例,男女比例為六比四,大部分人在五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病發,但也有更早和更遲病發的患者。其中一成人活不過一年,八成人在兩三年內去世,餘下一成人,有的可活着超過十年。梁培基二○一七年病發,至今逾六年,算是「罕有病中的罕有者」。他希望更多人明白患者的困難和感受,並提供資源給患者身心靈各方面的幫助。
Profile
梁培基(Raymond Leung),父為海員,與母親感情深厚,為家中獨子,自小在充滿愛和信任的環境中成長。上世紀七十年代,赴笈英國接受預科教育,考入倫敦大學,修讀數學和電腦程式。畢業後回港,任職美資科技公司。一九九七年離開當時與微軟爭一日長短的甲骨文公司 (Oracle)創業。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聯合創辧的「天時軟件」在創業板上市,編號為8028,是創業板第一間上市公司,集資4.5億,掛牌首日升幅逾八成。人生幾經轉折,東山再起,任職香港萬卓集團總裁,專攻教育軟件平台,直至六年前患上「漸凍人症」,離開了原來的人生軌跡。近年積極籌備成立基督教漸凍人關愛協會,為香港估計約六百名漸凍人患者及家屬提供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