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華獨腳戲《完美證供》 潘燦良執導 面對不公 如何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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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華獨腳戲《完美證供》 潘燦良執導 面對不公 如何處身?

13.12.2024
嚴嘉栢
獨腳戲《完美證供》由蘇玉華出演,由丈夫潘燦良擔任導演。

實行普通法的地方,大律師有個原則:除非利益衝突,只要當事人支付費用,大律師不能因個人喜好而拒絕委託,這個原則又名「的士站原則」(cab-rank rule),就像的士站首個乘客能付車費的話,司機就不能拒載。不似大律師和的士司機,沒有明文規定演員不能拒演,蘇玉華卻遇上一個無法抗拒的舞台劇劇本——擅長為性侵被告辯護的女大律師,頓然從辯護律師變成性侵受害者,顛覆她的價值觀和信念,法律似乎不再神聖。

「我常常都會問自己:做演員其實做甚麼的?其實跟社會有甚麼關係?跟這個世界有甚麼關係?為甚麼這個世界需要演員?某程度上這部戲是解答到我的問題。」蘇玉華如是自道,重返當演員的起點,在舞台上演一齣獨腳戲《完美證供》。然而獨腳戲並不孤單,因為舞台上的導演拍檔,也就是她生活的拍檔——潘燦良。

獨腳戲《完美證供》由蘇玉華出演,由丈夫潘燦良擔任導演。
獨腳戲《完美證供》由蘇玉華出演,由丈夫潘燦良擔任導演。

不能抗拒的劇本

坊間有種說法:電影是屬於導演的,電視劇屬於編劇的,舞台劇則屬於演員的。許多人從公仔箱認識蘇玉華,近年又看到她在大銀幕上大放異彩,但是舞台才是她的主場和起點。自她出身香港演藝學院,演過《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南海十三郎》,無獨有偶,都看到潘燦良的身影。有人曾說他們愛情長跑,其實他們也在戲劇裏長跑。

通常看到他們同台演出,然而今趟潘燦良站後一點,當她的導演。很早以前,他已經執起導筒,「做到一個階段之後,如果我不止執行劇本,或者執行導演的想法,自己去演繹戲劇的話,我的一些想法又能不能夠實踐出來呢?」他當過導演又是演員,所以懂得她的想法,坦言今次獨腳戲「一定讓演員過戲癮」,被看穿的蘇玉華也笑了出來。相互理解,可能就是一起「長跑」的要素。一人說話時,另一人從沒放空,也沒望天打卦,總是牢牢凝望對方。

潘燦良當過好幾次導演,蘇玉華卻從沒想過當導演:「我對演員這個工作太有興趣。我覺得你可以很專注去做一件事,已經很難得了。我不是一個多心的人,也是一個很專注的人,我認定了我的專長、我的才華就在這裏。」不過疫情那幾年因防疫措施,難以在台上演出,她誠言整個人放懶,即使遇上想演的劇本,也用一把慵懶的聲音答道:「唔知啊睇吓點先啦。」不過工作伙伴踢一踢,她就郁一郁,「然後覺得這部戲其實真的可以做。」

前年九月,朋友送了蘇玉華一份生日禮物,可是她一月才生日,說起來也有點哭笑不得。原來這份禮物是一部舞台劇的線上限時觀看,朋友說這部戲適合她演出,「看完之後就明白了,因為戲都是講一個大律師,他也知道我拍了《正義迴廊》。」她在《正義迴廊》飾演經驗老到的資深大律師,網上看的舞台劇Prima Facie,唯一角色是事業如日方中的大律師Tessa,Tessa擅為性侵被告辯護,她卻同樣遭受性侵。劇作由澳洲編劇及大律師Suzie Miller創作,令這部戲為人熟知是二○二二年倫敦西區的演出,更讓飾演Tessa的Jodie Comer奪得英國戲劇界的東尼獎。

《完美證供》改編自澳洲劇作Prima Facie。圖為英國版本,由Jodie Comer飾演Tessa。
《完美證供》改編自澳洲劇作Prima Facie。圖為英國版本,由Jodie Comer飾演Tessa。

後來各地爭相改編,除了歐洲各國,還有巴西和中國版,但原來蘇玉華起初並未有強烈意欲改編:「很密集台詞的一個戲,然後是高能量的演出,因為我不明白她講甚麼,所以我不是很大感覺。」直至她經英國朋友找來劇本,「一直看的時候,那個歷程是很想講那些台詞,很想演這個戲,你感覺到好像有一個呼喚在裏面:『你做啦,你做啦,你做啦。』」最終戲劇的魅力勝過人的惰性。

蘇玉華相隔廿二年再演獨腳戲,她表示好好準備就是解決體力問題的最好辦法。
蘇玉華相隔廿二年再演獨腳戲,她表示好好準備就是解決體力問題的最好辦法。

萬事起名難

經數個月周旋,終取得劇作版權,以為導演一職不疑有他,落在潘燦良身上,原來他也是臨危受命。本來的導演時間不合,潘燦良未有特別安排下,「不如我們一起合作,我接任導演這個崗位。」說到這裏,就想起兩人一睜開眼就能工作,他們隨即大笑,潘燦良續道:「我們也會覺得這樣很好啊,工作很方便,我們隨時都會談,任何時候都會在討論。對我們來說,工作上也是一個很好的默契。」開始排練前,要先處理劇本翻譯問題,尤其萬事起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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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華三十多年來沒有停過演戲,猶如一名長跑運動員。
蘇玉華三十多年來沒有停過演戲,猶如一名長跑運動員。

走進法庭感受

Prima Facie直譯為法律用語「初步舉證」,指初步無須證明證據是否確鑿,只要有足夠證供就能審訊。「第一時間排除了『初步舉證』這個名字,因為太無趣,沒有明文規定我們要直譯㗎嘛。」蘇玉華說。後來候選劇名字有好幾個,有的儘管符合主題,但用字過於艱澀,她不諱言:「四個字裏面有兩個字不懂得怎讀,那就慘了。」最後製作團隊通過「民主的方式」,票選最終定案:《完美證供》。

她解釋劇作名字的意涵:「其實每一個人,每一宗案子,每一個證人說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如果我是做證人A,那我說的是我這個版本的故事,到他說的時候是他說的故事,其實可能是很不同。那怎樣才可以講出一個完美的故事,而令法官、陪審團會相信?」她續說:「原來上到法庭,是不是真的事實呢?可能已經不是最重要了。」

每天清早,他們就對着坐,各自戙起三本劇本—英文原著、劇作家郭永康翻譯版本、法律顧問Vicky So翻譯版本,逐字逐句修訂台詞。以劇作家翻譯版本為主,法律顧問翻譯的版本斟酌劇本裏的法律字眼,也讓劇本貼近香港人生活的語境。翻譯這個劇本時,香港無疑有大優勢,跟澳洲、英國同樣實行普通法,香港觀眾基本認識普通法「無罪假定」、「疑點利益歸於被告」等法律原則。

今年七月,準備工夫完成十之八九,他們到法庭聽案,找大律師傾談,也訪問大律師事務所,看他們的工作環境。蘇玉華說:「了解戲劇裏每一個法律細節,去想像、去經歷戲裏面所曾經歷過的,人生不同階段的歷程,就是一個很好玩的過程。因為你覺得好像是很多碎片聚合在一起,然後你可以確立那個角色人物,去到下一個階段,就是可以將她演繹出來。」

她曾到高等法院聽審性侵案件,受害者既是原告又是證人,「他是被傷害的那個,他應該盡快忘記這些不愉快的經歷,但是他反而要記住,還要記住每一個細節。如果有些細節他記得不清楚,可能就會變成合理的疑點。然後被告就會因此而脫罪。」她接續放輕聲語:「公平嗎?不是有漏洞嗎?這些都是我覺得值得去思考的事情。」在英國,要讓法庭認為你不知道當事人不同意性交,就能脫罪;而在香港,要讓法庭認為你是真誠相信當事人同意性交,而且有合理理由產生這個看法,就能脫罪。

是否可想多一點?

「如果我是Suzie Miller,已經無憾。」蘇玉華稱道,Miller既是大律師又是編劇,但她的劇作竟在英國法律層面帶來改變。「當然這個不是我們搞這部戲的目的,我們沒有想着要去改變甚麼,但是我們想帶出這樣的議題。其實大家是否可以想多一點?其實我們是可以將一些舊有的、過時的東西,可以將它變得更美好?」

劇作在地化,有時不止翻譯,還有在地化的閱讀。原作Prima Facie指涉法律程序中的性別平權,然而潘燦良閱讀劇作內容卻不止於平權:「它一定會令你思考到這個問題,但你太強調的話,就會變得好像我們只去做某種平權,我覺得不是我們最想做的。最想做的是,它製造了這個案件,究竟我們對於一些不公的事,我們應該怎麼處身?我們作為一個人,我們處身在這些取捨之間,我們應否犧牲自己很寶貴、原本擁有的事物,然後你要去發聲呢?」

許多律師來自中產家庭,劇中角色Tessa卻出身草根,母親在辦公室清潔,叔叔駕駛的士,她單憑個人努力向上流動,當上一名大律師。在戲劇的前半部分,Tessa在法庭上運籌帷幄,同輩大狀之中最為出眾,更是長勝將軍,姿態甚為囂張;戲劇中途,她卻遭受大律師同僚性侵,擅為性侵被告辯護的大律師,竟變成性侵受害者。她的法律直覺一早告訴她,倘若起訴的話,案件勝算很低,儘管推倒從前建立的法律界網絡,但她仍然選擇起訴,因為看的不止是自己,而是曾經被自己蹂躪的性侵受害者。

發聲的力量

「其實她都在盤問她自己,究竟她要做的是甚麼?原來你能夠易地而處,設身處地感受別人的時候,原來你看事情或者看世界會很不一樣。當你看那件事情很不一樣的時候,究竟你有沒有能力?你看到了,你會不會無視它?你願不願意為一些弱勢過你的人發聲或爭取?這些都是很震撼我的東西。而看這個戲,或者看Tessa經歷的時候,其實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提醒,究竟應該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所以我很感謝這個劇本,或者我很感謝Tessa,這個朋友有一個不愉快的經歷,但是她給我帶來了一些很巨大的能量。」蘇玉華說。

結局如Tessa所料,控訴失敗,潘燦良並不認為就是壞結局:「當你人生去到一些這樣的階段,或者面對一些困局的時候,你怎樣去面對它?我覺得這是它(劇本)想我們看到的,所以在這個前提下,是不是得不到她(Tessa)所謂的公義,就是悲慘呢?我不希望觀眾只這樣看,我希望觀眾看的是,當她去處身那件事的時候,她怎樣忠於自己,盡她的力量去爭取自己信念下的最後努力,這才是我最想觀眾看的,這件事是正面的,不覺得是負面的,帶給觀眾一種很正面的能量。」或者即使Tessa毫無勝算,為甚麼她還要做?

「為甚麼這樣做?」也是一個朋友對他們不解的問題。明明可以到盛載一千人的大劇院,卻寧願到容納四百人的劇院演出獨腳戲,製作預算也相應提高,蘇玉華覆述那個朋友的說法:「哪有人會這樣想,好像很傻。」潘燦良便解釋,空間太大的話,觀眾看到的蘇玉華只會像「一粒蟻」,觀眾就會感受不到演員的能量,兩者難以溝通,「我們寧願選一個小一點的場,觀眾少一點,但是他真的完全感受到部戲。」

回到最原始

繼二○○二年出演《生死界》,蘇玉華相隔廿二年再演獨腳戲。演獨腳戲看似孤單,「但我很想強調一件事,其實在舞台上出現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伙伴。哪怕是那張椅子,哪怕是那張桌子,哪怕是那個筆座,哪怕是那個咪高峰,哪怕是那頭門簾,哪怕是那個燈,哪怕是那個聲音,或者是那一點點的音樂,其實我都是跟他們在玩。這些元素都跟我一起去講這個故事,所以很孤獨之餘,我有時候覺得也不是很孤獨,也有東西,雖然不是人,但是有東西跟我一起去講這個故事。」

獨腳戲沒有補位只有執生,蘇玉華又不覺緊張,處理方法甚至簡單,就是不斷排練。訪問時她已開始初步排練,擺放簡單的桌椅,穿上簡約的衣服和一雙高跟鞋,嘗試呈現這個人物和說這個故事,接着兩個星期再去沉澱、組織,兩星期後再去排練。她說:「我很需要這個過程,你都知要去肩負的事其實很艱鉅,而我認為唯一可以解決的方法,就是你有充分的準備、充分的排練,你要不斷不斷不斷去練習,練到熟習,你已經變成她了。」

劇場是問問題的地方

她想起早些日子看巴黎奧運,演員表演就像運動員,只要訓練充足,出場時就會發揮最好。巴黎奧運中她深刻的一幕,是記者訪問跳水運動員全紅嬋,說她是跳水天才,蘇玉華捲起舌來模仿全紅嬋的回答:「不是,都是練的。」「當然她是有天分,她有天賦,天給了她很大的禮物,但是你只有這個禮物是沒有用的。」

訪問從日光談到日落,完畢後蘇玉華急不及待跑到窗邊看這日晚霞。
訪問從日光談到日落,完畢後蘇玉華急不及待跑到窗邊看這日晚霞。

三十多年來,他們演出不絕,倘若選一類運動員來比喻演員,可能長跑是最適合。蘇玉華稱這部戲解答了她一直思考劇場的問題:「一個活生生表演有趣的地方,我不會給你一個答案,其實這個不是我們的職責。反而劇場的功能,我覺得其中一部份就是我們提出問題。」那麼他們還想繼續在劇場問甚麼問題?蘇玉華笑說:「先說好這個故事,然後才想我們下一個故事。」潘燦良便答:「關乎人生存、生活的問題,都值得我們繼續去思考。因為社會不斷改變、不斷進步,或者有時退步都好,都是關乎我們生存和生活。」訪問從日光談到日落,完畢後蘇玉華急不及待跑到窗邊看這日晚霞,潘燦良緩緩跟上。社會、時代不斷變,或許偶而捕捉良辰美景,可能已算一種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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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Judy Cheung @Judymakeup
髮型:Ray Mork @Admix Hair Styling
場地:Black & White Studio @bwstudiohk
嚴嘉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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