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唯一記得,在那「酸臭之屋」、「噁爛之巷」、「末日之街」(啊,啊,真的是在台北),那時或傳來隔音極差的女孩淫浪哭喊,那時或整個小房間又搖晃一下(我安慰雕刻師:「這都只是餘震。」),空氣中飄過來是附近電影街、那些穿唇環肚臍刺着惡鬼圖刺青的青少年圍着的,串燒雞屁股或章魚腳的炭香味。雕刻師唯一皺眉,近乎深思和我互問的一句近乎哲理的話,是:
「這個文明是在什麼時候,將『美』這件事徹底從他們靈魂各角落,拔除乾淨?是在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尚醜』而不以為意?」
這個故事其實又不稱其為故事,你會問:雕刻師後來和那女人(也就是造成他在雕觀音這件事瘋魔的那個原型)有再遇見嗎?當然有,當然有,否則他怎麼會知道她前夫的事?也許你會問,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前夫?怎麼有些叙述的水紋,隱密流動之處頗有些相似?當然不是,我只是個故事之外的,聽故事的人,以及因為一場大病,之後某種因緣(我自己覺得幸運),收藏到雕刻師這一系列的壽山石觀音像之人。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雖然以我對我收藏的那尊芙蓉觀音,這些年來的反覆摩娑、諦觀、在夜深人靜時分握在手中,迷戀的把玩,我絕對確信若有天,我和那女人在任何一個場合遇見,我一眼就可以認出她啊,但這個故事是屬於雕刻師的,不屬於我的。
我和雕刻師第一次相見,如前所說,在台北西門町小巷那不可思議的髒臭、廉價小旅館,他無需多和我說什麼,我也能大致領會,以他的年齡、輩份,在福州壽山石雕刻界的名氣,以及過去十年壽山石隨着中國泡沫經濟、賄賂送禮(沒有比用黃、荔枝凍、國家工藝大師雕刻的壽山石,更適合這種不引人注意,但可以進出拍賣行或頂級商場,動輒上百萬的洗錢美物了)、以及礦脈枯竭而水漲船高,他原本該置身其中的高級畫框,以及後來萎縮於這窮人的家人的所在,這中間有什麼被抽走了,被奪走了,或者老梗一點說,和魔鬼賭梭哈而全盤被洗空了,當然和那女人有關,和他狂迷於從雕觀音這件事,想抵達那女人如夢幻如迷霧,曲徑通幽、離幻之境有關。
雕刻師說,他再遇到那女人,已經是幾年後了。當然這時壽山石的大環境,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崩塌了,福州上百萬的石商、石農、藏家、雕刻藝人,無不淒淒惶惶,不知末日以何種形貌降臨。
只是他太心不在焉,太不在狀況內了,這一年從寮國的老撾石大舉登陸福州,原本掌握通路的少數還混充這就是壽山石,但終於消息全面曝光,大批不怕死的走私客,越過充滿水蛭、毒蛇,過膝的泥沼,以及神出鬼沒出現的當地游擊隊,隨意開槍殺人,穿過那些原始叢林,找扛夫將那些大部分是粉紅色系的大塊老撾礦石,運進廣西,然後轉進福州。隨着習大大打貪,高價禮品市場冷淡無人,前兩年大舉投資藝術品市場的資金,被上海深圳股市吸走,壽山石市場無論價量,都在短短一年,崩跌至原來規模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