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陽光和煦,勞麗麗頂着草帽走來,運動褲上黏滿鬼針草。麗麗有兩重身份,一是本地藝術家,另一個是本地農夫,這十年來一直過着「半農半藝」的生活。「半農半X」,即是半職務農,半職從事發揮個人天賦的工作,以換取穩定收入。這個生活理念由日本人鹽見直紀提出,他深受作家星川淳的「半農半著」生活方式啟發,希望不同的人都能夠摸索展現自我的生活方式。不過,近年麗麗開始質疑,究竟半農半藝的實踐是否真的可行?
受菜園村運動啟發走進農田
麗麗大學畢業旋即做了四年旅遊記者,她形容是食買玩主流雜誌,受工作上的限制,開始思考這個身份是否其人生的追求,「我其實並不是喜歡旅遊,我是喜歡觀察,透過別人的故事去講自己的想法。當時覺得旅遊記者不是政治版,許多時候只是報道漂亮或玩樂的事情。但未必能夠報道一個地方很有價值的事情。」
直至「反高鐵護菜園」的運動出現,引領她走進農田。「其實我未辭職已經關注菜園村事件,因為有相熟的朋友參加八十後反高鐵,令我有種同儕的感覺。到了二〇一〇年包圍立法會,發覺抗爭後都是永劫輪迴,又再失敗。那麼,到底有什麼方法能夠自主生活呢?」後來,麗麗和朋友參加耕種班,更加入菜園村生活館耕田。她坦言雖然喜歡大自然,但對耕田一無所知,當時未必覺得喜歡耕田,而是有好奇新鮮感。
有次麗麗到訪日本綾部,找半職務農的藝術家做訪問。她憶述該位藝術家覺得東京的生活不適合自己,最後到了河水充足、便利造紙的村落,再運用和紙去創作作品。「這對我來說頗有啟發性。其實你做訪問都是因為覺得別人有一些意義或價值,才報道出來。你會了解到一些他們的想法,未必會想成為他們。」麗麗形容在生活館做的事情未必完全一樣,「倒轉來說,生活館聚集不同背景的人,有設計、文化研究、藝術等,都不會標榜自己做藝術 ,我們都希望做生產的農田,不過那種關於藝術的想法一定會滲出來。」
糅合耕種與影像創作
麗麗會在農地拍攝照片和錄像,記錄田間風光,還有魚塘、河川和福壽螺。她說:「當下拍攝錄像可能純粹是視覺上的觀感,不會先盤算它有什麼價值。文字、影像和聲音,好多人問我邊樣行先,但它們都是並行的。」今年年初,麗麗舉行展覽《保持緘默》,呈現與植物的溝通,為《漫慢電視》系列之三。「我覺得在田裏好像百無聊賴,但其實愈風光平靜,就有愈多自己內心的想法飄出來,無論是個人經驗或是對社會的想法,好像是Meditation。農田給了土地的連結,也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治癒感覺,但同時是對內心躁動的挑戰。」此外,麗麗正着手準備油街的展覽,再度以發酵為題,利用發酵充滿不確定性和未知之數,講述心靈空間的沉澱。
她表示,親自下田後,覺得土地有力量去令人直白面對自己,「你會知道喜歡和討厭什麼,在創作或剪接影像的時候就會反思到自己的想法。無論藝術、旅遊,耕田,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浪漫化,甚至理想化。我總是不能夠擁抱這些正面的想法。因為你會知道黑暗光明是混在一起的。農夫耕田就知道多麼辛苦,或是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多麼無能。但有時候見到農作物自有自己的方法去適應整個環境,自己都能夠從中獲得一些體會。」
勞碌背後的信念
當我們讀農夫報道,通常都是如何放棄高薪厚職,為理想投身耕種。麗麗同樣抱持信念—有同理心。「有時耕種有一些看似崇高的理念,例如復興本土農業、耕住合一等等,但這些理念其實在我未耕田已經有,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同理心,所以才會去保護菜園村。」她認為同理心是藝術及耕田的相同之處,務農是對大自然萬物存有謙卑之心,而藝術的精神底蘊則是一種人文關懷。「不論是極端表達或是親民友善,都視乎藝術家用什麼語氣去呈現。有時我也覺得文化藝術工作者應該多接觸一點農業。」
然而,麗麗坦言半農半X的危險在於太過勞,心靈或思考空間都會被蠶食。除了日常下田農務,她還要兼顧銷售和客戶服務等等,而藝術創作又需要時間專注,「因為你完全投入當中,便不會把事情置之不理,並非一個打工仔心態。」談到打工仔,在香港地,農夫和藝術家往往都被視作「搵唔到食」的職業,麗麗聞言笑道:「你相信這些事情有價值,用自己擅長的東西或能力來獲取某些事物。當別人認為耕田或藝術不賺錢的時候,其實也要思考自己是否已經設定界限,認為這些也不值錢呢?」她坦言早在修讀藝術時已接納自己是小眾。「其實小眾的價值精神就是無論空間大小也努力生存。當然在某些情況之下你會蝕底,但也不會動搖你的信念,而是繼續找方法去找自己的生存空間。」
那麼十年過去,是否有所收成?麗麗說:「頭幾年都是懵懂狀態,我自己都浮浮沉沉,最大收成是花了十年時間,得到一種安身立命的感覺,不容易受外間的改變而動搖。這幾年間都遇到不少問題,不能輸打贏要,好就享受收成,難就想逃避。生活館是個羣體,在羣體有自己的位置。這反映了現時社會狀態,像植物一樣,即使遇上外力被剷走,一日仲喺度,都會好穩定地生長,而務農講求當下能做的就是眼前的事。」涼風習習,麗麗提着水壺,繼續往田裏走,慢慢澆水,灌溉,一壢壢的粟米樹長得茁壯,像是彰顯一種堅定不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