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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三個站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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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哈與脆麻花

09.08.2024

三十六歲那年,何東旭終於圓夢,舉行了世界巡回演奏,一年九十八場的哥德堡變奏曲,平均每四天一場,讓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逐漸變形。起初他不願承認,也沒跟經紀人提過,在他視線裏,一個類似脆麻花形狀的殘影漸漸變得清晰,三維立體,像某種幾何結構。不諳數學的他仍能辨識,麻花四邊呈完美對稱,內部錯綜複雜,精緻嚴謹,像巴哈的音樂。直到第四十七場首爾站,他準備出台,外面掌聲如雷,他忽然感到暈眩,眼中殘影已成烙印,具象又壓迫,瞥見觀眾席上正在鼓掌的不是人類,而是不斷綻放和變形的幾何和數字,像波濤般起伏,閃爍着他不可能理解的公式。他喘不過氣,向工作人員要了瓶水,呷兩口,做了首次臨場取消演奏會的決定。

天才鋼琴家失場的消息在古典音樂圈炸開了,有人說何東旭紅了,耍大牌,也有謠傳說他染上毒癮,這是他手指能在鍵盤上癲魔飛馳的秘密。何東旭不得不向經紀人老實說話,經紀人眉頭一皺,說,是壓力太大了吧,在你之前的查理也有過類似徵狀,接下來兩周的音樂會我都取消,你回家好好陪一下老婆,到月中的紐約場才再開始,那場的樂評都是一線,可別再失場。翌日,何東旭回國了,在太太陪同下見眼科醫生,醫生在他眼球背面檢查不到任何瑕疵,卻留意到何東旭焦點有異,看近景時瞳孔會放大如遠眺,彷彿他在看的不是眼前之物,而是某幀更遠、更宏大的風景。

我看見的到底是甚麼?何東旭問自己,這時他視線裏的麻花已變現實,他能清楚捕捉到跳動中的數字和符號,嘗試記下,有時有些位置的數字糊了,像墨水化開,何東旭只要坐在鋼琴前彈奏哥德堡的其中一段變奏,數字就會變得清晰。他記下足足二十頁A4紙,還沒全部抄完,通統放進了牛皮信封,寄給一個中學舊同學,那是他認識的人裏面唯一從事理學研究的,貼上便箋:朋友,請告訴我,這都意味着甚麼?

四天後,那位朋友回覆了,約何東旭到他大學的辦公室裏見面。甫見面,朋友就煞有介事朝門外左顧右盼,確認外面沒人後便拉了何東旭進來,摸出那疊A4紙,只見數字和算式旁已經做了不少筆記,問,這你是從哪裏得來的?何東旭說,我們十年沒見,不先寒暄一下嗎?朋友雙眼通紅,像幾天沒睡,再問,說吧,這些數字你是從哪抄來的?何東旭見對方凝重,不知該如何解釋,說,彈鋼琴時聯想到的,怎麼了?朋友手在抖,說,千禧年大獎七大難題,有聽說過嗎?何東旭說,沒有。朋友說,是純數世界裏的七大難題,除了龐加萊猜想在○三年被解開了,剩下的六條問題,解開任何一條,都是敲中純數世界的大樂透,整整二十多年,再沒有被解開過。何東旭說,為何叫大獎,是甚麼比賽嗎?朋友說,是美國一家私營研究院取名,他們會對成功解題者提供資助。何東旭說,多少?朋友說,你捉錯用神了。何東旭再說,多少?朋友說,一百萬美元,每題。何東旭說,爽。朋友說,我以為你們搞古典音樂的多少會有更高尚的情操,這事與錢無關,你能明白解開這些問題,對整個廿一世紀的通訊學、密碼學、基因學、甚至人類對整個宇宙的基本瞭解,都有着顛覆性的改變嗎,你這二十頁紙,居然一次過解開了這些問題,你想想,假若你能任意駭進世上任何國家的電子網絡、任意模仿人類大腦裏的電波脈衝、任意重組微觀世界的粒子排序,你基本上是摸清了世界輪廓的全知智慧,一百萬美金對你來說又有何意義呢,現在請告訴我,你是如何寫出這二十頁紙的。於是何東旭從他的演奏會說起,從看見麻花般的虛空到哥德堡變奏,朋友若有所思,說,曾經有一本民科奇書把物理學家哥德爾、繪畫家艾薛爾、及古典音樂家巴哈三者的作品比擬,說這三個生活在不同時期不同領域的人,共通着某種世界底層的邏輯,人人都當那本書是笑話,可你的故事,證明大家多年來都傲慢了,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你通過巴哈的音樂,窺看到世界的真相?

朋友約何東旭三天後再見,他會趁這段時間盡量去理解這二十頁紙說的不是胡扯。三天裏,何東旭沒有練琴,這是他打從四歲起就不曾發生過的事,他覺得自己有點怕了,如果巴哈的作品裏蘊藏着某個訊息,他一定是因為長時期反覆練習,把怕自己的思維和語言都變成了巴哈。也許他此刻看見的,三百年前巴哈也同樣見過,繼續彈下去,腦中的脆麻花說不定真會爆炸。何東旭跟太太說他願意從此收山,把家人鋼琴丟了,與唱片公司毀約,或以後都不在彈奏巴哈,轉投莫斯科,或貝多芬吧。何東旭想,如果世界真有真相這回事,就算只是從鎖匙孔中窺望,他都不願意,他知道那就如直視太陽,會被燒焦。

三天後,何東旭再去大學,看見朋友的辦公室外圍着封鎖線,兩個探員在調查。探員告訴他,程諾副教授,就是何東旭的朋友,今晨自殺了,屍體被公廁清潔工發現,脖子被一根懸掛在廁格門把的繩子扯斷,死因無可疑。何東旭想起中學時這位朋友就有嚴重潔癖,從不進公廁,他辦公室裏強迫症般的一絲不苟可以作證。兩個探員說,程諾死前曾經在一個理科討論區上發布一串訊息,好像只是某種數學算式的一半,卻已惹起學界哄動,有些來自華爾街的基金都四出打聽發布公式的人的身份,追問算式的後半,程諾在辦公室裏燒過東西,你能提供任何線索嗎。何東旭見辦公室裏燒盤的焦紙,認得那正是自己的二十頁紙。何東旭感覺到自己正被套話,兩個探員豺狼般的目光,他腦裏的麻花,肯定是他們想要的東西。何東旭耍手搖頭,裝傻離開,兩個探員給了他卡片,着他想到甚麼就聯絡。

何東旭認為探員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口中想說基金公司的人。何東旭回想朋友說過的,如果真有一種看穿世界規律的能力,水下的大鰐們必然很想得到。何東旭知道逃跑只是權宜之計,以對方能力,再次找上自己也只是早晚。太太建議他倆逃跑,與何東旭收拾了行李,經紀人此時卻打來電話,送他去機場的車子就在門口,難道他忙了嗎,紐約的演奏會。何東旭心想,對,最危險的地方,也許才是最安全。

二十八小時後,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裏掌聲如雷,穿燕尾服的何東旭站在鎂光燈下鞠躬。片刻他坐在三角琴前,調整座位,開始演奏。哥德堡變奏曲,三十二個段落,三十個主題,宛如一座龐大又精密的建築,何東旭以逐點琴音建構着這沙雕。他的策略很簡單,如果外面的世界有追兵,他只能往裏面鑽,鑽深一點吧,潛進更底層的領域,看三百年前巴哈看過的風景,也許那裏會有答案。終於,來到第三十段變奏,兩首由德國民歌改寫成的旋律在交替起伏,何東旭的大腦陷入恍惚,他感到這是他彈得最好的一次,琴音吞噬了視線中的一切,他只看見脆麻花,流動着宇宙星空般的黑與璀璨。何東旭發現自己不再坐在卡內基音樂廳,而是脆麻花表面,一條周而復返、無窮無盡的樓梯。何東旭看見了三個人影,均有着不同年代和打扮,第一個是戴圓框眼鏡的西裝男,正在樹林間漫步。第二個是留着落腮鬍的瘦子,正在繪畫。第三個是戴白色假髮的胖男人,正在彈奏一台古鍵琴。何東旭當然知道他是誰。巴哈看見何東旭,琴音稍頓,點點頭說,歡迎,你是四十年來第二個來到這裏的鍵琴手,請放心,這裏很安全,宇宙間的一切都犯不着你,我想你應該有許多問題,可回答之前,且聽我彈奏一曲,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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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Go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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