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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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認

29.11.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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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先生第一次朝我走過來叫我,對我親切地打招呼,是在某天的傍晚,那個連接着地鐵站和居住大廈的長方形公園。那時,我正匆匆地經過某棵榕樹之旁,趕到地鐵站乘搭一輛開往紅磡的列車。他從我對面的方向,擠開幾個人來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揚起手對我說:「你好!」我看了看他,肯定了對方是個陌生人,不由得有點錯愕,而他已邁開步伐,像每個下班的人,被什麼追趕着似的離開了。

我確定他只是在暮色中把我錯認成另一個人。可是,幾天之後,當我從居所樓下的雜貨店出來,老先生又以那天相同的方式穿過人叢來到我跟前,他穿着跟那天相同的褐色上衣和同色褲子,揹背囊。他對我做出相同的表情,語氣和手勢也一樣。只是,我已不再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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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所有的關係,都是一種錯認。一個人看到對方身上圍繞着一團熟悉的影子,他下的一點什麼,勾起了自己尚未發現的記憶。於是,他們走到彼此之前,建立關係的絲線,那看起來是一種相認,其實只是在進行探勘,而沒有人會說穿,那底蘊是,如果眼前的對象是一趟陌生的旅程,在由這個人所鋪展出來的路途上,可以沿路拾掇屬於自己的什麼?來讓這個佈滿孔洞,或殘缺不全的自己,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

沒有人能確定這趟冒險旅程的目的地是什麼。我在獨眼貓的身上看到受傷的痕跡,想起多年前那頭在我懷裏死去的虎斑幼貓,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錯認。他們都是貓,但我清楚地知道白果不是虎斑幼貓,在相近的起點,我和白果走到一條陌生的路上。在我眼中,他有時是貓,有時是兔子,有時是一個人,而在大部分的時候,他什麼也不是,而同時什麼都是,他擴張成了一個代表親密的世界。有些人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愛的幻影,但那其實只是孩提時期慾求不滿所留下的創傷,那傷口的形相似,因此,如果他們成功地錯認彼此,而沒有發現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錯認,那麼,當關係走到盡頭,他們很可能仍未發現,他們的相遇,不是為了達到永不分離的結合,而僅僅只是為了圓滿一種生而有之的恨意。

我錯認了房子,於是房子成了租住的居所;我錯認了生命有漫長的光陰,於是對死亡驚怖萬分;我錯認了自己是自己的身份、性別、志業和肉身,於是陷在一種習性裏,又被困在一個既安全又令人窒息的世界裏。一個人如果終其一生,從沒有錯認過別人或被錯認過,那樣的人生不免清淨得欠缺生存的慾望。然而,如果一個人經歷過太多錯認,終有一天會厭倦了那些海巿蜃樓,因為失望的經過,有時也是近似的。

於是,一個人走向我,我急不及待轉身離去,在我們彼此認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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