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聲音聽得見,making the invisible visible。」這是亞洲藝術文獻庫館藏總監林亦凌(Elaine)在工作一直秉持的宗旨。
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下稱AAA)二○○○年創辦,會址設於香港,二十二年間持續收藏及保存亞洲當代藝術的歷史資料,致力填補過去亞洲藝術史的空白遺漏,不斷重構並豐富亞洲藝術的論述研究。亞洲區內,獨立而非牟利的藝術文獻庫只此一家。「我們是觀察者和記錄者。」Elaine說,AAA需要時刻保持敏銳,觀察藝術生態,按需要調整館藏方向,好讓小眾的聲音不被歷史磨滅,「我們對藝術史有種抱負,抗拒歷史書寫的暴力。」
為亞洲藝術史而立
AAA座落於古董店林立的上環荷李活道其中一幢商廈裏,去年年末,AAA假期閉館,但Elaine特地回館受訪。二○一二年,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修畢藝術史的她,回到香港加入AAA,由實習生做起,中途短暫離開,現時擔任館藏部門的總監一職。她在窗邊的電腦枱前坐下,談起AAA館藏為何而立。AAA的創辦人徐文玠是Elaine的師姐,同樣出身亞非學院,讀書時深感亞洲當代藝術研究狹隘,亞洲區也欠缺一所有系統地收藏及保存當代藝術文獻資料的機構。
「如果缺乏這樣的體系,藝術史的研究和書寫,往往只會重複同一類叙述,那我們怎樣突破重圍呢?」Elaine指出,當其時藝術史叙事深受西方影響,外間對於亞洲藝術亦存有許多刻板印象和誤解,例如中國藝術家一定是漢族人,亞洲藝術總是由男性主導等。為了重新訴說亞洲藝術的故事,在二○○○年,徐文玠在繼父夏佳理和漢雅軒畫廊創辦人張頌仁的協助下成立了AAA,靠籌款及贊助維持營運。
創辦初期,AAA專注建立館藏,搜羅亞洲當代藝術相關的記錄檔案、書籍著作、展覽圖錄、照片錄像,手稿書信等文獻資料。Elaine加入AAA時,機構剛好踏入新階段,着手把藏品數碼化,並且確立七大重點議題,亦即藝術書寫、地緣、展覽歷史、承故納新、教學、行為藝術以及女性藝術工作者,基於這些重點議題再制定收藏方針及研究策略。
「對我們而言,這些是藝術史書寫中未被詳盡記錄的議題。」Elaine接着先舉「展覽歷史」為例解釋。傳統的藝術史以作品串連,但在當代藝術,展覽的策展理念,展示手法,圖錄文章,都與作品一起建構意義與論述,所以展覽歷史亦甚具研究價值。又如「女性藝術工作者」,是AAA就着中國一九八○年代當代藝術訪問七十多位藝術工作者後,發現女性藝術家少之又少,才提出疑問:「我們已經儲了很多未被保存過的八十年代資料,但為何還有這麼大量系統性的omission(遺漏)呢?」
話音未落,門鈴突然響起,原來有獨立藝術團體成員上門捐贈文獻資料,Elaine幾分鐘後回來笑道,「經常都有這些情況。」透過主動蒐集和接收捐贈,至目前為止,AAA已有超過11萬項研究館藏及圖書館館藏,其中文獻研究館藏有逾64,000筆資料,圖書館館藏則收錄了逾48,000份書籍及印刷品,大部分可在AAA網站免費查看,公眾也可親身到AAA會址閱覽。
歷史不是單一聲音
在AAA工作十年,一度離開又再回來,Elaine坦言,是因為AAA在亞洲區內地位無可取替,亦認同機構的宗旨使命。
亞洲不是沒有藝術圖書館,但都是依附大學或博物館等機構而生,如最近開幕的M+,也有其圖書館檔案館藏,但它們蒐集文獻資料,是為了展示和支撐對館藏中的藝術品及其創作者作背景研究。而AAA扎根香港,坐擁亞洲最蓬勃的藝術生態和資源,同時又是一間獨立的藝術機構,研究自己擬定的研究議題,「這自主性對我來講是最特別的地方。」
Elaine向來對小眾議題很感興趣,想讓隱沒的重新顯現,幽微的聲音變得響亮,AAA為了保存亞洲當代藝術的多重而複雜的歷史而立,與她的想法契合。「我覺得個體的經驗不比社會的經驗輕微,微叙事也不比大歷史輕微,我們想做的就是balance out這種不平衡。」
當歷史以大叙事為主流,很多小眾的聲音無可避免地湮沒在歷史中。AAA有一段小故事,至今Elaine仍然難忘。
故事與「貝特西達蒙檔案: 水的保衛者(成都與拉薩)」有關,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女性主義行為藝術家貝特西達蒙(Betsy Damon)為了在中國推廣水資源保育,分別在拉薩的拉薩河及成都的府南河進行了兩場「水的保衛者」公共裝置藝術計劃,其中一個參與藝術家張蕾,在拉薩河邊鋪置了多幅延綿百米的白布,作品名為《對崇高的敬意》。
AAA有意訪問張蕾,但屢找不果,杳無音訊,到檔案在美國發布辦講座時,席間卻有位女士獨自哭泣,原來她就是張蕾,「她說她根本不覺得自己做的東西有任何重要性,嫁人之後就離開了藝術圈。」Elaine認為,這如實反映到女性的藝術實踐經驗如何被系統性忽略,「為何她的聲音會未被記錄呢?」
因為歷史不應是單一聲音,她近年開啟了蒐集小誌以及獨立藝術團體或計劃的檔案,嘗試把它們的微叙事納入藝術史體系。「我們很想儲那些資料,因為大學和公共圖書館都未必會儲。」早前她收到了由藝術家張嘉莉及鄭怡敏二○○七年創立的「C&G藝術單位」的展覽資料及相關剪報,C&G昔日策劃的展覽介入社會,也連結社區,在本地的地區藝術發展上劃下不少深刻痕跡。把資料交給AAA不久,張嘉莉就離開了香港。「到她真的走了,我好驚,如果我們沒有儲,她就可能丟棄所有東西,香港都沒有資源地方儲這些東西。」
與藝術史的持續對話
Elaine形容,AAA之於藝術史的書寫,角色是「推動者」(Enabler),成立二十餘年,機構所做的文獻蒐集和議題研究工作,確實在與藝術史學界互動。「我見到八十年代(中國當代藝術)那個project做完後,在短短五至十年間,多了很多學者做這方面的PhD研究。」
疫情前,不少研究者也會專程來港,借助AAA的資源,探索特定題目。海外的大學如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學院,設有展覽歷史課程,更使用了AAA的資料在堂上教授和出版。「如果不是有我們收藏的資料,他們的exhibition history可能都流於西方藝術討論,但剛好我們做了一個獨特的位置。」
「對於我們,archive不只是一個noun,亦是一個verb,怎樣去activate它亦是要事。」
她續說,既然AAA身處香港,也會聯繫本地院校,向老師提供資源,推動將亞洲藝術史和藝術批判思維納入中學課程。「我們希望學生在中學時,已經認識亞洲藝術,不只畢加索等某一類東西。」AAA的願景,是懷着善意,透過不同途徑把館藏所承載的知識帶出文獻庫,豐富人們對亞洲當代藝術的認知。
無止境的搜索
在Elaine引領下,有機會一睹文獻庫內的重地儲藏室的真面貌。內裏空間不大,置有多個約莫兩米高的檔案櫃,每個櫃都整齊擺滿了需要在恆溫恆濕環境保存的文獻館藏。請她選取一些重要的香港藝術資料,她隨即祭出幾盒「何慶基檔案」及「獨立藝術團體或計劃檔案」,盒內檔案都以主題或性質井然有序地分門別類。
把檔案逐一分類繼而數碼化,使人們能夠在網上輕易查閱,背後是AAA團隊的辛勞付出。「每個project都很耗時。」Elaine舉例,何慶基檔案包含800份他在香港藝術中心擔任展覽總監時的展覽資料,需時九個月處理。但相比起「夏碧泉檔案」,則是小巫見大巫。
「夏碧泉檔案」是AAA目前最大規模的計劃,包含7,026個檔案,從二○一四年開始一直處理到去年。花了足足七年得來的成果,在去年年中AAA在大館的展覽《咫尺之內,開始之前:隨意門及其他足跡》中展出過。在人稱「夏爺」的本地藝術家夏碧泉的檔案中,有大量展覽印刷品和展覽相片,記錄了他由六十年代到二○○○年代參觀過的所有展覽,也有圖文雜誌、自己創作的拼貼書本。「很反映到香港人在看什麼類型的文化書刊。」她說,「他自己的documentation亦帶我們看當時香港藝術家如何與外國有聯繫。」
但其實檔案永無齊備的一日,每接觸一批新資料,都會隱約為某些議題提供新的線索。「我們就再去追線索,那個過程永遠都不會完。」一九八○年代的中國當代藝術存檔計劃,勾起對女性藝術家的探索,再引伸到性別多樣性研究。「我們想到有什麼未做,就不斷去追。」Elaine說要時刻自覺不要故步自封,必須繼續填白追尋。
這實是幸福的煩惱。她感恩道,「當這個大環境不斷抹走我們很珍視的東西,而那些是我們經歷過的時候,我恰恰有這個flexible的環境做記錄。」
亞洲藝術文獻庫
會址:香港上環荷李活道233號 荷李活商業中心11樓
網址:aaa.org.hk/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