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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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養者

24.06.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我並沒有成為一名母親。於是,我以為不會有養育的體驗。

可是,貓的牙牀腫脹多時。貓擅長隱藏痛苦,而且並不是為了欺騙別人,而是本能地把痛楚埋在身體的深處,以便繼續運作如常。當我在某天習慣性地把牠抱起並騷牠的下巴,牠卻發出短促而尖削的叫聲,我聽到牠在說:「痛死了!」我知道,那是一個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貓是獨立的生物,然而一旦生病,就會呈現脆弱,彷彿從固狀軟成液狀,流向、湧向,並浸沒照顧牠們的人。當牠們身心堅固時,可以各不相干,但液體卻會互相滲透。育養並不全然是親密,而是包含着責任、規條、嚴厲、施與受、脅迫 ─ 那是一種強硬的愛。

我從不知道貓的年齡,醫生只能從牠的牙齒狀況估算牠有多大。很可能,貓的痛苦,是因為牙齦發炎、牙肉潰爛,甚至蛀牙而引起。拔掉牙齒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然而,一旦要拔牙,就必須進行全身麻醉,而麻醉藥則以動物的年齡施以不同分量,藥量過多可能會引致死亡,過少則會讓貓經歷醒着做手術的恐怖。於是,我只能用紗布沾上消炎藥,每天為貓刷牙,希望可以靠牠自身的免疫力撐過去。

但貓討厭刷牙。牠有異常敏銳的雷達,當我靜悄悄地拿着紗布朝向牠,還沒有走近,牠已迅速逃竄到看不見的角落。有時候,我只能趁牠熟睡時突襲牠,或,當牠躺在地上發呆時,從背後偷襲牠。一旦按着牠的肩頸,牠就無處可逃。

我以為這必然已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但牠的健康比關係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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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驚訝的是,塗藥兩周後,本來因為牙肉問題而食慾不振,整天沒精打采的貓,又恢復了精神,追着我討食物也要撫摸,而且又像不久前那樣,用兩隻前腳抱着我的手輕咬以示親眤和撒嬌。

與其說是欣喜,我感到更多的是困惑,彷彿行使那種強硬的愛,無意地打開了關係裏的另一扇門 ─ 我跟貓更親近 ─ 這令我湧起了遲疑。在施藥的過程裏,帶着的威迫,跟施虐接近,而貓從最初的極力抵抗,至慢慢地接受,其中必然有着屈服的成分,不論是屈從於自己的病、關係和意志裏的強弱,還是愛本身。如果這種強制的順從讓牠走向痊癒,我即使帶着惶惑的不安,但安心的部分其實卻更多。

育養是不平等的關係。育養者和被育養者,無可避免有着自上而下的凝視,管教和服從,獎賞和懲罰,各種的拉扯之間又滋生出更 多不同的自我。育養和飼養又不同,飼養只是餵飼,給被養的足夠的食物和溫暖,以維持生命,但育養者要做的,更多是教導和培育 ── 把對方像陶泥那樣搓捏成心中的形狀,不止是自己心裏的形狀,也是整個社會以至世界所期待的模樣。 我試圖想起為何成了貓的育養者。塗藥最初是為了紓緩貓的不適,而把貓帶回家,最初只是讓牠填滿家裏某個屬於貓的空間。然後不知為何,我們慢慢地步進了育養者和被育養的位置,而且樂在其中,大部分的時候,還誤認那是純綷的愛。我有點擔心自己長期演出一個陌生的角色,最後會樂在其中。

育有兩個孩子的S說過,「母親」的角色總是帶着一種污名。而我感到的是,「不是母親」的角色,才是污名的接收口。當我察覺到原來我是在育養着貓之後,卻感到,或許,那些無窮無盡的羞辱感,根本並非源自任何角色,相反,身份和角色才是這些恥感的出口。 我知道,貓的牙患還沒有完全康復,牠只是把痛苦壓在更深處,就像人們把羞恥和憤怒壓在各個器官的底部,直至某個強烈情感來臨的時刻,羞恥感才會像牙痛那樣爆發而出。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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