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人生目標一往無前的天才是少數，大多數人都需走幾個彎路，努力邁向一生志業。
「對我來說，不彈琴就錯，是辜負我自己一生。」若說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重，對Mark（趙適恆）來說，必定是放棄音樂。
他是船王趙從衍家族後人，十三歲在英國留學，自音樂課上播放貝多芬交響樂，從此深深愛上古典音樂。「哇，原來這麼好聽，原來世上有這麼好的東西。」又每周末去書店買卡式帶、琴書，用隨身聽播放。直至十五歲，才開始學琴，從此不輟。
｜練琴如練武功｜
Mark在英國當實習醫生，不惜將以前巨大的電子鋼琴拆開，搬到醫院附近住所，方便常常練琴。回港在伊利沙伯醫院任職腫瘤科，念念不忘鋼琴，儲下的錢，用來買古鍵琴和名琴Fazioli。相比彈琴，工作的滿足感遠遠不及。「做醫生幫人做事，醫了許多病人，自己卻沒有改進，仍是同一個人。若果我老了不會彈貝多芬那幾首奏鳴曲，我會好遺憾。」
談起音樂，Mark整張臉便亮起來。
他追尋音樂理解、技藝極致，自然仰慕以此著稱的俄羅斯樂派。「跟英國老師，蕭邦練習曲是終極程度，但在俄羅斯是基本程度，不懂這些，就不用彈琴了。」練熟蕭邦練習曲往往耗時數年，短短五至八頁，頁頁重逾千斤。
2001年，他日夜苦練兩三個月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報考俄羅斯聖彼得堡國立音樂學院（按：柴可夫斯基曾就讀於此）。入學試時，只彈了一頁，便被要求跳到最難的華彩樂段（註），彈奏完畢，席間有教授表示願意收他為學生，到註冊時，他才知道那竟然就是鋼琴部校長Zaichik。在俄羅斯那幾年，Mark每天花費大量時間練琴，常抱着樂譜請教他，勤勤懇懇，日子充實而滿足。
問他覺得自己有否天分？Mark將練習高難度曲子比喻為武功，郭靖天賦沒黄蓉高，練成降龍十八掌，只憑一股毅力。他認為自己善於模仿，常留意身邊事物，對許多事都抱有興趣。「你想做的、喜歡的，誰管好不好、有沒有天分？你去學，就算全錯，都會學到對為止。」
｜非常學生｜
步入Mark的學生Malcolm家門，傳來陣陣琴聲，正是蕭邦的《冬風練習曲》。見到客人來訪，仍穿着校服的Malcolm便停下練習，一副雀躍的模樣，圍着攝影記者追問他住在哪裏。
Malcolm患有嚴重自閉症，他的音樂天分，卻比一般人高出一截，如今彈蕭邦《即興幻想曲》、各首練習曲駕輕就熟。雖然不懂看樂譜或音名，Mark卻說他耳朵靈敏，相信他有絕對音準，聽幾遍便記在腦海，從來不需練琴。「他彈琴好篤定，每個音記得、知道正確的，就不會錯。」甚至比一般人在琴上戰戰兢兢來得好。
Malcolm今年十三歲，跟了Mark學琴五六年。
Malcolm媽媽莫太太笑說，Mark曾經幾番考慮不教她的兒子，只是她再三請求才答應。「老師好好心機，他常說來這裏就似摔角一樣，阿仔不懂看譜，老師就按住他手指落琴鍵，讓他感受音樂。因為Mark彈得好好，可以示範，其他（鋼琴老師）都不會，阿仔聽了就記得。」
以上過程重複過無數次，饒是如今，一堂仍似拉鋸戰。Malcolm彈一會，便會忽然離開座位，跑跑跳跳，手舞足蹈，又翻看最愛的旅遊書。Mark也不急躁，有時彈一小段樂曲叫他照着彈，有時叫他名字，喚回他注意力。見他試圖把Malcolm拉回琴邊，二人拉扯猶似角力，一來一回，十分費勁，一堂鋼琴課，受到嚴厲考驗的倒像是老師。
學習的時候，常是老師彈一段，Malcolm接着彈。彈《冬風練習曲》，Malcolm少換延音腳踏，和聲糊成一團，Mark大聲提醒：”Change！”細緻的俄羅斯技法和音樂理解，Mark尋思着待他長大一點才指導他。
「他好肯教小朋友。」莫太太慶幸有Mark這樣的好老師。「每個小朋友都有點才華，但並沒有多少老師願意教阿仔，有Mark的能力和膽量才能教。」
為了應付12月在禮賓府舉行的慈善表演，Malcolm在這堂課加緊練習選曲。他學一首歌花費半年至一年時間。
「彈琴就是要慢慢來，所有事精雕細琢。」Mark說。
日子有功，有好的老師，便能慢慢發掘學生的天賦與潛能。
｜考試的虛幻｜
Mark另一個學生沒有自閉症，但因天資聰穎，同樣難教。他目前只上門教幾個學生，其他時間，寧願多練琴，應付偶爾舉辦的演奏會。他對音樂執拗追求，自然希望學生能彈好音樂。Mark從不主張考級試，以免產生逆反心理，只教他們值得教的歌，例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他認為考試歌一來不夠吸引，二來考試本身就令人厭惡。學生五級程度，便叫他們練蕭邦練習曲，寧可花幾年慢慢練。他又練scales浪費時間，因為一首歌的技巧，只能由練那首歌獲得。他自己只考過五級，卻考入俄羅斯音樂學院，講起音樂歷史口若懸河，常深夜練琴，只因純粹熱愛。
「沒有人會不喜歡音樂，視乎哪一種，只要是你喜歡的書，多難讀也不怕讀。
「我希望自己學生不是行出來告訴別人自己考過什麼試，這是廢話，而是說，我彈首歌給你聽。」Mark稍作停頓，「二十分鐘不停。」
尼采說：「沒有音樂，生命便是個錯誤。」習琴十年，若面對琴鍵無法奏響任何一首樂曲，才是愧對心中對音樂的喜愛，也是最大的遺憾。
註：華彩樂段，Cadenza，指獨奏部分的裝飾性樂段，着重個人演繹，可即興創作，因此常出現在樂曲尾聲，帶有炫技意味。
（刊於《明周》2455期〈鋼琴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