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文字,閱過圖畫,只等看實物了。那就去看實物吧。於是,又來到天安門的城樓底下。三十年前,到這裏來,因為約了莫言。那日天氣寒冷,跟莫言之前並沒有見過面。心想,如果我手持一頁大白紙,寫上莫言二字,像賈平凹在火車站接莫言時所做的方法,會不會惹來公安的干涉,以為我在抗議什麼?不過,莫言原來已經站在城樓底下,手持一本《紅高粱》。一九八七年,真是多麼遙遠啊。時間都到哪裏去了?八九年是我最傷心的日子,那年十月,我進醫院接受治癌手術,出院後磨磨蹭蹭。十五年後,由於手術後遺症,又成為左撇子。
這天,頂着鵝毛細雨,進入天安門區,遙見廣場如昔,人頭湧湧,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轉身進入故宮,我只是到故宮來看實物,我來看新開放的慈寧花園、慈寧宮,以及圖畫裏見過的養心殿、南書房。當然,我心中還有一座壽安殿,那裏眾多的石榴樹是否留下過點種子?壽安殿到何年何月才會開放呢?我不可能有體力再來了。那就先看看慈寧花園吧。一年三季,遍植丁香、玉蘭、海棠、芍藥、牡丹、濃蔭綿密的花園,一朵花也沒有了。幸而園子還在,滿園及膝的野草都已清除,水池上的臨溪亭安然無恙,亭下卻沒有一滴水。園子就剩下清爽的卵石小徑,矮矮的假石山,高大的扁柏、圓柏伴着低矮的宮殿和稍遠的樓層,所有門窗都緊緊關了。非常靜,只有三個遊人偶然進來。濃蔭守護着這塊土地,一切帶着遠古的靜寂和幽雅,撲蝴蝶的影子、放風箏的繩索、蹴鞠的小鞋,都影影綽綽,把一切的輝煌和彩藻推得遠遠地,守住自己的寧謐。
慈寧花園東側曾是當年朝氣勃勃的宮廷造辦處,各種作坊的工匠、設計師在那裏創造了多麼巧奪天工的盆呀碗呀、玻璃花瓶呀、自鳴鐘呀、刺繡呀、青瓷呀,那一排矮房子都看不見。土地都翻轉着,露出明朝留下的磚石,留下一個個考古場的洞洞。
養心殿離慈寧宮不遠。剛走到遵義門前,卻被一把鎖鎖住了眉心。由於維修的緣故,養心殿並不開放。抬頭只見紅牆的另一邊高空駕起手腳架。啊,想起來了,大概不是維修,而是要把那些槅扇牌匾和幃簾都拆下,運到香港來展覽吧。那也好,回港看也不錯,但養心殿那座有趣的抱廈呢?什麼是抱廈?就是建築物或前或後接建出來的小走廊。還有那座漂亮的琉璃瓦影壁呢?從遵義門的門縫中看進去,只看到一點點,正中的圓花飾還露出一些花卉和動物的輪廓,也只能這樣了。
南書房在乾清宮西南角,書房的確很窄,但長,如今是古代石雕作品的展館,漢代雕像比唐代更有韻味,唐三彩則另有光輝。乾清宮內的南書房變了雕塑展館,而乾清宮外的這個外直角彎區竟成了衞生站,換言之,是廁所,擠滿了人。大家都圍着看「正大光明」 四個字。乾清宮還沒有翻新,灰濛濛的,這樣反而更真實。這是個傷痕纍纍的地方,帝王們難道會不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結果又怎樣?鐘錶館裏有那麼多西洋人送的鐘,果然把大清帝國送走了。
書店躲在御花園的假山東面,我帶了幾本書,一個日晷形玩具陀螺步出神武門。玩具的盒子上寫着:時間都去哪了?何必問,時間都被日晷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