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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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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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現在的千年的備忘錄

22.12.2023
圖片由作者提供

二○二三年的最後一篇專欄,不得不提今年是意大利作家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百歲冥壽。他一九八五年離世的時候,只有六十二歲,創造力和思考力依然非常旺盛。他當時正在準備前往美國哈佛大學舉行系列演講,起程前因腦出血猝逝,只完成了五講的文稿,以及第六講的題目。前五講的題目分別是:〈輕盈〉(Lightness)、〈快速〉(Quickness)、〈準確〉(Exactitude)、〈可見〉(Visibility)和〈繁複〉(Multiplicity);未寫出的第六講則是〈一致〉(Consistency)。遺稿經整理後出版,成為著名的《給未來千年的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說《給未來千年的備忘錄》是九十年代香港文學青年的聖典,一點都不誇張。那時候所有年輕文學愛好者都在談論它,把它當作武林大師遺留下來的秘笈,深信書中蘊藏着即將來臨的新千年的秘密。其實在更早的時候,西西已經閱讀和介紹過卡爾維諾的小說,在她的創作中也可以看到卡爾維諾的影響。到了九十年代的香港文學新青年,更可以說卡爾維諾的精神孩子,只要看看早期的潘國靈、韓麗珠和謝曉虹便可以見到當中的痕跡。這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有較多卡爾維諾作品的翻譯推出,但我相信也跟香港這個城市正處於歷史的轉折期有關。關於城市的興衰和變遷,有誰能像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一樣,帶給我們無窮無盡的想像?

在這個時期,香港文學的城市書寫,很大程度受到卡爾維諾的影響。我們把自己一直生活其中的非常熟悉的城市,變成奇怪的、陌生化的寓言式的存在。從西西的「浮城」開始,到眾多九十年代新人筆下的X城,都是用隱喻的方式去表現香港的狀態。以我自己為例,從《地圖集》到《繁勝錄》、《夢華錄》和《博物誌》,當中所反覆書寫的V城,基本上就是卡爾維諾式的城市想像。當然這不只是橫向的移植,而是創作形式和視點上的啟發。

卡爾維諾對我的第二個影響,是奇幻故事的想像形式。《不存在的騎士》、《樹上的男爵》和《分成兩半的子爵》也屬於這個類別。這其實是歐洲奇幻小說傳統的延續,與二十世紀下半火熱起來的拉丁美洲魔幻寫實主義有着不同的脈絡。第三個影響是跨文類和跨科際書寫。卡爾維諾不但博學,而且興趣廣泛,對通俗類型亦不排斥。《宇宙連環圖》可以說是跨越文學、科學和漫畫的全新品種,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則完美地展示了通俗類型文學的豐富特質和可塑性。後者亦代表了卡爾維諾對我的第四個影響——敘述自覺性和後設敘事手法。這本小說把作者、讀者和文本的隱藏關係全部展現出來,用當時的流行術語說就是「解構」。所以卡爾維諾亦被視為後現代主義的代表人物。

如果我們觀察最近十多年的香港(或台灣)文學,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卡爾維諾的影響力在減弱,或者他所代表文學價值開始受到忽視。城市寓言、奇想故事、跨類型創作和後設小說,都好像失去了吸引力。除了從九十年代開始已經那樣寫作的作者會延續自己既有的風格,新作者鮮少採用這些形式創作。我不想簡單地說當代文學回到了寫實或者抒情的老路,但想像和現實的距離的確在收窄;又或者,在新的現實處境和條件之下,想像力本身已經變得奢侈。卡爾維諾在上世紀終結前為未來的我們寫下的備忘錄,難道已經沒有參考價值?已經被視為過時的嘮叨?

在剛過去的十月中,意大利政府的在港機構 Italian Cultural Institute of Hong Kong 和以傳播意大利語言和文化為宗旨的但丁學會(Dante Alighieri Society)聯合舉辦了一場紀念卡爾維諾誕生百年的活動,我很榮幸獲邀參與其中。活動的題目是“The Influence of Italo Calvino on Hong Kong literature: A night with Dung Kai-cheung”,宣傳海報上還把我和卡爾維諾的頭像並置。如果說自己沒有感到半點虛榮的話,肯定是騙人的。有那麼的一刻覺得,自己真的和偶像很接近了。

當晚首先由另一位嘉賓Angelo Paratico先生介紹卡爾維諾的生平,然後由他來向我提問,關於卡爾維諾對香港文學和我個人的影響。有趣的是,Paratico先生表明他並不喜歡卡爾維諾,還提到他死後曝光的一些私人信件所涉及的私德問題。而我只能愚笨地努力向自己的偶像表忠,說無論個人方面如何,我所知道的卡爾維諾就是創造出所有這些美麗的作品的他“and I will always love him the same.” 這句表白得到現場的意大利觀眾的熱烈鼓掌。

作品朗讀部分,我選讀了《地圖集》中的〈砵甸乍夢中的蛤蟆〉的英譯版。卡爾維諾作品則由在但丁學會任教的Claudia Piampiano小姐挑選和讀出。她首先選讀了《看不見的城市》中〈城市與眼睛〉一章,然後讀了全書的結尾,馬可波羅回答忽必烈的一段說話。能夠親耳聽到自己最愛的作家的文字,以他優美的母語朗讀出來,我既感動又幸福。那段文字是這樣的:

「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它,不再受到痛苦所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甚麼人、以及甚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令它們持續下去,給它們空間。」

我相信,這就是卡爾維諾給我們在這個千年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最有智慧的備忘錄。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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