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這第三個接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的臺靜農,餘生藏匿於詩酒,以書畫創作排遣心中鬱結。某些批判他「噤若寒蟬」,仿阮籍稽康──所謂「稽康以剛腸嫉惡被殺,阮籍自污污人倖免於死」──唉,你看看他的篆印:「歇腳盦」、「靜者」、「靜農無恙」、「靜者米壽」、「老復丁」、「龍坡」……,所謂沉鬱頓挫。「來回折了草鞋錢」。
這個故事有點困難了:你在某個框格裏是好人,到另一個框格裏卻是大壞蛋。譬如陳儀、陳公洽、陳退素。他可是今天我們評論二二八事件,無可翻案的壞蛋。台灣人恨他,蔣介石那可是斃了他,當時的私菸事件,確實也是這老兄之前在福建省大搞「統制經濟」,弄得奸商囤積、貪官走私、物價飛漲,那失敗的一套,又放在剛接收的台灣,樟腦、菸草、酒、火柴、食鹽、石炭……所有台灣經濟資源,全被收歸國有,但譬如他重用許壽裳,在接收台灣期間,所謂「中華文化推廣、去日本殖民化的再教育」,那可是以魯迅作為新文化的指標,想像中的台灣作為「魯迅模範省」的美麗島烏托邦啊。陳儀一路搞砸,後面始終有CC派的鬥爭魅影,也有他識人不明的迂濶性格弱點,但是他可是一路受到魯迅影響,愛用年輕人和左派文人,那好像竄出一個實驗的煙團,在中國,肺結核早逝的魯迅,成為民族羞恥與憂鬱的良知;但他的同路人,在一九四五年後的台灣,那個理想國的實踐,最後卻烏煙瘴氣,血腥收場。
將許壽裳(在自家宿舍被暗殺者砍斷頭)、黃榮燦、林茂生、喬大壯,這些文人的慘死,乃至國府整個撤退來台,那上窮碧落下黃泉,在各偏鄉山裏大搜捕的白色恐怖,那些包括呂赫若的台共青年們,是不是像一枚血色斑斕的雞血石印章?這是一個非常混亂的鑿刀,左翼知識分子要挖掉這島嶼半世紀日本人殖民的「奴性」;而蔣經國、彭孟偉、魏道明這些人,又要挖除那已進入國府與美國冷戰架構之島,可能的「左翼幽靈」。鑿刀崎嶇,處處噴灑鮮紅的血。
這些壽山石,分為山坑、水坑、田坑。而山坑多以挖掘之坑洞命名,譬如芙蓉山、善伯洞、都靈坊、鹿目格、月尾石、虎崗石、旗降石、雞母窩……,水坑呢,則因礦脈受地下水浸蝕,多以礦石凝凍相似之形象命名,譬如:水晶凍、魚腦凍、牛角凍、天蘭凍、桃花凍、鱔草凍、環凍、瓜瓤紅……,田坑就不用說了,大名鼎鼎的田黃,就是在溪旁水田裏埋的獨石。學名分類的錯繁複雜,以及比對、考證這各自不同石料的紋理、鬆密、靈透或濃脂感,有許多坑石早已絕礦了,甚至短短在一九一零年代挖掘,沒三年就挖空枯竭了。它們之間如此不同,最後卻同樣被切割成印章,挨擠排放在同一貨架。我有沒有也掉入這種分類學、系譜學、人類學、昆蟲學、植物學……一種搜羅主義的惡魔誘惑?如果是如此,它被凝凍住的時光之歌是怎麼樣的曲譜?我怎麼從那千萬無感性、無痛感、無足夠時間迴旋的長廊,那些平庸的人羣中,挑出獨一無二的印材,供我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