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發現,看他人的臉色有一種被刀鋒劃過的快感(幾乎就像憤怒在卒不及防的瞬間溢出),我感到驚訝和疑惑。
每個人的臉,都有許多層,表面的臉之下,還有臉,裏面的臉之中,仍有臉,每張內在的臉之間都有通道,像迷宮。社會規範和身份是日積月累的角質層,使人們的臉無論經過怎樣的修飾和美化,全都厚重無比。
進入社會,就必須有臉,有臉之後,才有身份和身份證。不但要有臉,每個人都在各出其謀,運用自己的臉。有時候,用臉來讓人辨識自己,有時候用臉去討好或吸引他人,有時嚇退別人,有些人給別人臉色,建立自己的權威,有些人則接收他人的臉色。
在某個層面,觀看別人的臉色是一種樂趣。當然,別人向我顯露臉色時,多半不是我樂見的情況,因而也會微微地驚訝。我總是覺得,當人使勁地運用自己的臉,就不免是一種袒露,那跟脫光衣服,是同樣的狀況。因此,當陌生者突然跟我撕破臉皮,我雖然也會僵立原地無法動彈,但更多的是,看着一個人毫無預兆地向我剝光他們自己,肉晃晃赤身露體的衝擊之感。
那是幾年前的事。某個早上,我在大學教寫作課,因為討論同學的作品而遲了下課,而我知道,那課室在之後的課堂,並沒有人使用。突然,一位女士推門跳進來厲聲大喊:「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你們為何還不下課?」 我嚇了一跳,慌忙請她等一下,同時安排同學下課。但她餘怒未消,走進課室站在教師桌前兀自在咒罵。我一邊收拾一邊細看她因盛怒而緊繃的臉容,她微微凸出的眼球、比一般粗壯的頸項,還有青白的臉色,讓我知道那是甲狀腺亢進的症狀。
我總是無法還以臉色。熟悉自我成長課題的朋友語重深長地說:「憤怒有其意義,得宜地運用憤怒,可以劃清人我之間的界線。」但我是沒法脫去臉的衣服,任由臉祼露着。
為我翻新舊居的裝修師傅喜歡向我滔滔不絕地說他的往昔輝煌歷史,有時向我解說各種裝修知識就像在上課,也有時訓斥我和貶低我。我有時聆聽,需要自我保護時則關上臉的門,冷着一張臉,不退避也不被他擊倒。我清楚知道,他並沒有足以弱化我的力量,因此,他成了我的觀察對象。我看到的他,因為自卑而虛張聲勢。某天,當他再次喋喋不休地告訴我,他有許多房子、大量金錢和幾個妻子時, 順帶說:「我唸書不多,但一定比你多。」半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我:「你其實在做什麼工作?」我坦白告訴他。他呆了一會才說:「我以為你是文員或秘書。」對於他看不到我,我感到高興和安心。我慣於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維持一張「無」的臉 ── 沒有身份、 地位、美醜或任何可供量度的價值標準。「無」 的臉近乎鏡子,或,一個中立的樹洞,讓人在那裏,不自覺地盡情敞開自己的底層。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臉,在人際關係中尋找有利位置,這樣就可以活得舒適愉快。可是,只有「無」 的面目,才有助窺視他人的真貌。
那次在文學獎評審會議之後,主辦單位要求所有評委和工作人員合照。我隨意站在一個位置,跟我一起評審的美麗女學者走到我面前,用下巴指着我命令:「我想站在你的位置, 你去那邊。」我便看到平日高雅大方的她的另一面,像無瑕光潔肌膚上的陰暗,像光裏的黑,完整中的裂縫。
有時候我會懷疑,這些陌生者或界外之人所折射出的幽暗,其實是屬於我的某張臉,只是,那張臉跟他們相連,便映照出格外清晰的倒影。我總是忍不住深挖他人真臉的衝動,彷彿在期望着一種醜或一種惡,而且渴望在這之下,有某種未被發現的美,就像確認過世界所有的暗角的陷阱之後,才能確定自己的存在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