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街坊,有沒有話語權去訴說社區內一磚一瓦的價值所在?甚至成為歷史建築的守護者?聽聽以下故事,便會知道答案。
Katty(羅雅寧)自小住在港島堅道,畢業後,她當過出版社編輯,後來結婚生子,又搬回媽媽的樓上當家庭主婦。二○○五年,她從傳媒報道中得知,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用地被當局從「政府、機構或社區」(GIC)用地改為「住宅」,她開始思考:「這個區已經非常擠迫,香港市民的資產,政府能賣就賣,已經過度發展,為什麼不能留一個空間給市民呢?」
她覺得不能坐視不理,於是用盡所有途徑去反對,最後迫使政府在賣地前去考古,發現宿舍的地底,原來是孫中山先生昔日就讀的「中央書院」,政府亦因而擱置三十億的賣地計劃,將建築物保育成為今天的「PMQ元創方」。
隨後的十多年,她家附近的嘉咸街露天市集、中環街市、政府山、香港公園古石牆……亦接連面臨清拆重建,她繼續四出奔走,與藝評人John Batten成立的「中西區關注組」更不時跟各政府部門據理力爭,爭取有價值的建築必須保留。
建築物「無咩特別」
她發現,每當政府決定要清拆一座建築物時,理由往往都是「沒有建築特色」、「無咩特別」或「那麼醜樣」。她認為,單憑外觀是否宏偉壯觀去評估歷史建築物的保育價值,其實並不全面,具價值的建築亦容易有所遺漏。
「最近,本土研究社向古蹟辦索取二十年前的一份《具潛在文物價值建築物》研究報告,名單顯示有八千八百幢隱藏古蹟,有別於二○○八年訂定的歷史建築名單的一千四百四十四幢,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以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為例,根據政府定下的規劃標準,中西區已經缺少七萬平方米公眾休憩用地,政府卻計劃賣地予發展商興建兩幢三十層高的私樓,Katty說,當時官員亦指建築物「沒什麼特別」、「沒有保留價值」。「事實上,它屬於現代主義建築,標誌着新時代來臨,一反早期的維多利亞式的華麗雕琢,追求的是簡潔和功能性,單位方正好用,空氣流通和採光也得到改善,一樣有心思。」
找回香港的一點歷史
「那時不停在想,究竟可以做些什麼?」當時Katty經一位熱心規劃師義務指點,知道可以去城市規劃委員會,申請把土地用途改回給公眾使用。
那次接觸城規會,始覺得制度並不公平,因她發現,城規會主席竟然是「房屋及規劃地政局常任秘書長」,令她嚇了一跳,「她來到城規會,就是要反對規劃署的意見;而且所謂非官守委員,全部由政府委任,那不是球證也下場踢波?」
後來,城規會開會討論Katty等提出的申請,雖然沒接納,但就要求規劃署再準備一份詳細的計劃書。規劃署整整一年後才向中西區區議會提出新方案:照舊起樓,不過限制地積比率,日後大廈可能會少兩、三層。縱使區議會反對,規劃署依然把方案交上城規會。
結果,第一次申請被城規會否決。
二○○六年,發生保衞天星、皇后碼頭運動。Katty亦前往示威區,一方面覺得這麼珍貴的歷史建築怎能說拆便拆,另一方面也想參考別人如何保育抗爭。她因此認識了朱凱廸、葉蔭聰、利東街街坊May姐等保育人士,互相交流對保育的想法。
「那次獲得啟發,就是一定要出聲,等多一些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慢慢要建立一個論述,點解要做呢啲嘢(爭取保育),其實是要找回香港的一點歷史,如果這些東西沒有,歷史就會抹去。」
於是,她連結街坊,從研究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的歷史入手,「大家不是歷史學家,卻很有熱誠,邊做邊學。」不久,他們發現這宿舍的前身,原來是殖民地政府第一所開辦的官立學校—「中央書院」就在一八八九年遷往荷李活道,易名維多利亞書院,一八九四年始定名為皇仁書院,日戰期間,中央書院變成日軍騎兵部隊司令部、學生書桌淪為飼料箱。一九四四年大火摧毀校舍頂部,只剩下四幅圍牆、一些台階。
她不斷集思廣益,比如又有人提她參考「皇仁書院」的校史。「有很多發現,例如提及中央書院的主要建築物料是花崗石,由域多利監獄的囚犯幫手搬過來;也提及校舍後來不夠用,搬往銅鑼灣;亦有記載當時孫中山先生作為一個學生,參加由港督主禮的新校舍奠基儀式,好震撼。」
看不見的歷史深度
後來,又有街坊發現中央書院的前身是城隍廟,「怪不得這裏叫城皇街!」她說追尋歷史的過程令人感到震驚又有趣,「跑到香港歷史檔案館搜集資料,好像發現寶藏一樣,翻着檔案的紙張,嗅它的味道也會上癮的!」那次,她找到當年殖民地政府的文件書信,例如提及中央書院的建校方法和物料,還有圖則,並提及需要拆去城隍廟。「地形上,城隍廟恰恰分隔開維多利亞城的歐人住宅區和西面的華人聚居地。一八七六年政府買回土地後發現地皮已形成四個平台,遂依照地形設計中央書院。」
經過大量的歷史研究後,Katty更用盡方法去提意見,二○○七年正值特首選舉,她不斷出席諮詢論壇發言;亦同時和街坊擺街站,收集市民簽名支持。她每天都費煞思量,「中央書院的舊照片都看上腦。」一天,她留意到,政府在山頂公園進行改善工程時,發掘出前總督山頂別墅的部分遺蹟,於是靈機一觸,「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會否亦蘊藏中央書院的地基?於是我請來香港考古學會會長去視察一下,他估計有。」
其後,她再次上城規會申請更改土地用途,並提交嚴謹的歷史考證說明建築的價值,要求當局展開考古發掘,她對規劃署的官員說:「如果你們賣地後才發現地底有古蹟,到時要買回塊地,仲大件事!」
考古期間,因不允許進入場地,她經常到地盤對面的唐樓天台遙望,「看着個窿愈挖愈大」,最後她目睹考古人員掘出中央書院地基,是層層的花崗岩石地台,場面十分震撼。考古結束後,政府寂靜了一段時間,Katty擔心再有變數,遂公布發掘出地基的照片給傳媒,引發輿論關注。數年後,政府宣布將宿舍活化成為「PMQ元創方」,作為一個提供公共空間,開放給公眾人士的創意中心。
「一座建築物的歷史價值,或者表面上是看不到、『沒什麼特別』,但它蘊藏着的深度是一層一層的,那只是百幾年間的事情。」
總結十年保育經驗,Katty覺得,歷史建築物的價值所在,主要靠民間的保育行動發掘出來,仰賴街坊瞓身爭取保育。「我們不只談建築風格一個element(元素),是透過嚴謹歷史考證,以理服人,努力掌握城市的命運,因為我們愛香港。別人常說香港沒有歷史,發展快,忘記得亦快,但這些歷史建築就是視覺上的憑證,提醒我們,這城市曾經歷過什麼,是如何的走過來。」
政府山和鄔勵德
二○一○年,政府宣布拆卸中區政府合署西座並拍賣用地建商廈,Katty與多個民間團體組成「政府山關注組」提出反對,在整理大量政府文獻和繪圖記載的時候,她讀到政府的一份文物
評估文件,入面提到一個名字:當年政府山的總建築師鄔勵德(Michael Wright)。
鄔勵德於上世紀六十年代任工務司,主理香港公屋政策的時候,提出住宅引入獨立廚廁,認為 居住要有尊嚴,造就五十年代首個設獨立廚廁的屋邨誕生,被稱為「鄔勵德原則」,一九七六 年落成的勵德邨亦以他命名。
於是她忽發奇想:「能否找到鄔勵德先生親自講述政府山的興建?」於是她四處探問,結果發 現這位當時已經九十九歲前工務司,仍然身處英國安享晚年。她撥通了越洋電話,邀請對話拍 攝一段訪問短片,「電話筒傳來他的聲線很精靈,他一口答應邀請!」短片中,鄔勵德確定整 個政府山的東、中、西座建築羣是一個整體設計,而西座在當中擔當重要的公眾橋樑的角色, 讓市民由皇后大道中進入政府山。他支持保留西座,並指以另一座高樓大廈取代西座,只會破 壞政府山結構,以及當中的自然寧靜和以人為本。
其後,政府山關注組也獲國際古蹟遺址理事會(ICOMOS)、Docomomo International及 International Union of Architects向特區政府發出文物警示(Heritage Alert),促使港府最終放棄發展計劃,並將西座連同其他兩座一併評為最高文物級別(一級)。復修後的西座將成為律政 署及與法律相關的非政府組織的辦公室,位於下亞厘畢道的公園將開放給公眾使用。
那次「政府山」成功避過清拆,亦讓香港人重新認識這位重視人文精神的「公屋之父」。其後 Katty亦不時到英國探望鄔勵德,「他非常熱心香港事務,清楚記得當年曾專誠邀請港大地質學系教授到不同礦場,找來最好的花崗石去建政府山,還關切地問及那些花崗石有沒有流出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