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西
何：何福仁
西：試讀這麼一首詩：
出門復入門，兩腳但如舊。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
沉吟坐西軒，飲食錯昏晝。寸步曲江頭，難為一相就。
這位作者出了門想探訪朋友，卻又折返，心情看來很忐忑，這是因為下雨，下很大的雨，兩腳滿是泥濘，走路一點也不容易，但又思念朋友呵，怎麼好呢？思念得人也瘦了。獨自坐在西軒沉吟，茶飯不思，早餐晚餐都顛倒了。朋友住在曲江頭，走幾步就到，就是難得探訪。這是一首情詩嗎，是情人的情？「思君令人瘦」，這一句，果然有來歷，然後，「難為一相就」，真是情深款款，我肯定是了。
可是，這原來是杜甫的作品，題目是〈九日寄岑參〉，寫給另一個大男人岑參。這是起首，是全詩三分之一。別表錯情，這是杜甫的幽默。我這一年瘦了二十磅，每隔三個月覆診被派去見一位年輕的醫生，那醫生總是說，輕了兩磅，沒問題。其實每次都瘦兩磅。岑參讀了，大概也會不勝莞爾。為什麼會瘦呢？大概和飲食之類有關。泥活活，是聲音和形象都很豐富的描寫。
何：再看下去，岑參大概會收斂笑容，因為杜甫推己及人，想到其他受雨苦的小民大眾，「吁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然後說要「誅雲師」，「補天漏」，推得很遠。杜甫的叙事詩，長篇的五律七律，從一事轉折到另一事，從一種情緒轉變到另一種情緒，抒情、描叙、議論，順適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這一次，從我們到他們，老實說，有點殺風景，腔調並不太妥貼，不是說不應關心人民百姓，不是的，而是什麼都回到百姓去，會變成一種定勢，這詩就很清楚了。這是杜甫的好處，卻可能也是壞處。收結才回到他的酒友岑生去。
「思君令人瘦」，沒有什麼大不了，唐人這方面是很熱情的，杜甫自己有一位朋友叫任華，寫詩給他也說「任生與君別來已多時，何曾一日不相思？杜拾遺，知不知？」如今的人這樣說，就引起誤會。屈原自喻美人芳草，就被說是單戀楚王。
西：我喜歡他另一首〈偪仄行贈畢曜〉，這詩很少人提及。全首我都喜歡：
偪仄何偪仄，我居巷南子巷北。
可恨鄰里間，十日不一見顏色。
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
我貧無乘非無足，昔者相過今不得。
實不是愛微軀，又非關足無力。
徒步翻愁官長怒，此心炯炯君應識。
曉來急雨春風顛，睡美不聞鐘鼓傳。
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
已令請急會通籍，男兒性命絕可憐。
焉能終日心拳拳，憶君誦詩神凜然。
辛夷始花亦已落，況我與子非壯年。
街頭酒價常苦貴，方外酒徒稀醉眠。
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
偪，即是逼，偪側，就是逼窄局促的意思，多麼逼窄局促呵，我們住得那麼近，可是十日也見不到一次面。這是杜甫另一篇寫給朋友的書簡，而不是用手機。為什麼不能探訪你呢，以往是可以的，但最近官府收回了我們的座駕，路就不好走了。我當然可以徒步來訪，我不是珍愛自己，又不是弱得雙腳無力，可是官府規定，有官職的人走路要坐車呵，上司知道會很生氣，我的心意，你當然理解。
說着說着，忽然轉變叙事，說起天氣。天氣真不好啊，我睡得太甜美了，沒有聽到鬧鐘，遲了上朝。鄰居願意借驢給我代步，可是天濕泥滑我怎麼敢騎呢，我已經向當局告假了，「男兒性命絕可憐」，故作忸怩撒嬌，讀到這一句，令人捧腹。
一路自說自話，說到花開很快花落，說到彼此都已不是壯年，終於表明意思：不如趁機會，你來我這裏飲一杯吧，酒很貴，不過我雖然窮，剛好還有可以買酒的錢。哈哈，分明是要開小差，卻又說得頭頭是道，幽默，委婉。
何：杜甫自嘲，卻又諷世。要開小差，是官職微賤，上班，無事可為；不上班，又要找藉口，所以說行路難行，逼促得很。要是泥滑到連一巷之遠也真不能走到，又怎麼可以叫老友冒險到來呢？官方收回派給官員的馬匹，也含蓄地反映時局。招這位朋友來飲，可見這朋友在官場也並不得意，大家年紀一把，不如苦中作樂。內容本來談不上有什麼突出，好處不在寫什麼，而是怎麼寫，他寫得諧趣，寫得曲折變化，搖曳多姿，這是杜甫的另一面，是「窮年憂黎元」的另一面。（讀杜詩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