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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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Twilight Zone︱馴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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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養

10.01.2025
Chi Yan Fok

馬其馬最後一次走到遺忘訓練課室的門口,才聽到他們所唱的歌的內容。以往,那首歌必定是每次都會在他耳際響起。可是,他的眼睛和心神都被其他事物霸佔,以至對於那些教練在唱甚麼,聽而不聞。但,那天黃昏,當他在門外,遠遠就聽到。他們列成了隊伍,築成了單薄的人牆,以洪量而機械性的嗓音喊出:「把皮包放門外,鞋子放門外;把手放在門外,把腳放在門外;把頭顱放門外,心事也不要帶進來;把家人放門外,朋友也留在門外;把過去抛在門外,未來在你想像之外;把舊情放門外,把沒有發生的放在太空以外;把情人放在門外,把仇人放開;把冤親債主放門外,讓未來歸返,還未到來。」

這首歌,在課堂開始前,由教練唱頌,小休的時刻,就播出錄音,那是由林大海邀請新進歌手大頭唱出的清新爵士樂版本。據說,大頭出道前患上憂鬱症,參加了遺忘訓練課,接受林大海的三分鐘轉化。課室的壁布板上,張貼着林大海和大頭的合照。

馬其馬不知道,大頭耗了多少分鐘,才能把憂鬱症從腦袋,轉移到肺部,又從肺部轉移到肝臟,再從肝臟運送至大腸,輾轉到達家裏的衣櫥,然後把症狀存封在那裏。

「你想生病,就會生病。」這是林大海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遺忘訓練課的宗旨是,清空腦袋。

馬其馬便進入了那扇門,並把所有的都帶進去。當他們說門外,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門內。當他們大喊放開,他就渴望抓緊。他身旁的座位是空的,萬花拒絕跟他一同上課。他腦裏滿滿的都是萬花的身影。失去了她的協助,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把自己從被窩裏揪出來,穿上外出的衣服,打開家裏的門。

當他在課室裏的椅子上坐下來,就像幾經艱苦橫越了沙漠的人終於得到一杯水。

幾天前,林大海收到馬其馬的求助訊息,已經跟他約定要在課堂上幫助他轉化,對於藍眼之死所帶來的驚嚇和創傷。

為了治療表演而磨拳擦掌的林大海並不知道,馬其馬找他的唯一目的,只是為了聽到他說出讓人生氣的話。對馬其馬來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林大海那樣引起他的厭惡和憤怒。在他幾乎失去所有生存的意欲時,唯一可以激活他的,就是這個令他強烈地討厭的人。

 

 

***

 

門鈴響起之後,萬花從魚眼裏看到低着頭的馬其馬。

「課堂已經完結了嗎?」她看了時鐘一眼,知道時間是太早了。

但他說:「那些欄柵,我們扛回來之後,還沒有建起給藍眼的籠子。」他請她把門打開:「這是我們可以為藍眼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我為你的房子做的第一件事。」

她便把門打開,即使對於他的話感到不明所以。已死的貓,沒有肉身,當然也不需要籠子。然而,理智是頭腦,感覺是身體。行動是身體的事。或許,她早己自覺是藍眼的主人,即使藍眼和馬其馬的密不可分,總是把她拒諸門外。而她可以做的,只有把門打開。

「想像藍眼就在那裏。」馬其馬對她說。當他走進客廳,就看到欄柵仍然靠在白色的牆壁上。籠子既是他送給房子的禮物,形狀便由他來決定。他打算利用兩堵牆壁的直角,加上一道欄柵,再在中央造一扇活動的門。終於,他花了五個小時施工,把鐵欄用螺絲固定在牆壁,把在地板裝上軌道。完工時,清晨的鳥鳴已在窗外響起。

她感到藍眼一直在纏在他的腳邊,他認為藍眼在窗台昏睡。

萬花走進三角形的籠內,放一把椅子、一張小几、一杯水和幾本書。她坐在椅子上,扮演籠內的人,透過欄柵觀看屋內的風景。馬其馬站在籠外。她彷彿在無意中得到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他。藍眼被關在房間的門內太久,她聽到牠焦慮的叫喊,就像她的心跳。

萬花走出籠子,換馬其馬走進去。她走向房間,把房門打開。恍惚之間,藍眼飛奔出來,發現客廳出現了全新的景象,那裏有一個新的籠子,而牠的獵物已坐在那裏。馬其馬蹲下身子,親切地對着空無一貓的客廳叫喚:「藍眼。藍眼。」

他們同時目睹不存在的貓,正以身子磨蹭鐵欄柵,發出了飢餓的號叫,一下又一下,刮着他們的耳膜。

 

***

 

對萬花來說,飼養就是,把自己切割,無限地切割,不斷贈予,最初是自願的,但後來也有無可選擇的不得,但切割已成了自動反應。當她仔細端詳豎立在客廳的籠子那造工,忽然驚覺,飼養把她切割,和籠子把客廳切割的原理是一致的。馬其馬終究給她帶來了一種養育的體驗。

籠子建起來之後,每個周末,馬其馬都會到訪她家,像回到自己的家那樣,逕直走進籠子裏那張木製的椅子上。當他坐在籠內,萬花也會坐在沙發上,盯着房子裏的空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便會發現了些甚麼。譬如說,忽然看到藍眼待在籠子前,有時蜷伏在那裏睡覺,有時看着籠內的人,來回踱步。

萬花以身為女性的直覺知道,獵物在眼前卻不可即的慾望使藍眼本來瘦弱的身子和缺乏光澤的披毛燃起了旺盛的生之力量。不消一個月,在她眼中的藍眼,體態就豐滿了起來,黑毛閃閃發亮。

偶爾,馬其馬會要求萬花坐在籠內,換他坐在沙發——當然是在他身上並不存在的傷口的幻痛稍為緩和的時刻—讓藍眼拼盡全身力氣,帶着愛意,和原始的殺意撲向他,興奮地嗅他,再咬遍他所有暴露在衣服以外的皮肉。當然,萬花看到的景象並非如此,而是—籠外的藍眼以肥胖的身子企圖擠進欄柵的縫隙卻無計可施,牠渴望進入籠內咬她,但一再被禁止。那時候,她感到被房子裏所有的生物渴求着、慾望着、深愛着。

她終於恍然大悟,而且深刻地體會到,最初,馬其馬在辦公室的茶水間,要求她領養一頭貓,所包含着的複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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