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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忽爾亮光

20.12.2018

「你們曾經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嗎?」我這樣問過不同的人。

他們不約而同地說,有,而且不止一次。每個尋死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因,正如,每個熱愛生命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要活下去的理由。

我沒法懷念青春,或是,青春的遠去,確實令我鬆一口氣。青春時期,每天都像,蛇在蛻皮,而換皮的時期,非常漫長,就像永不過去,而新生的皮,總是非常透薄柔軟不足以抵禦外界的攻擊。後來,當我長成了一個離青春很遠的人,回過頭去看,才有一點明白,為何青春令人如此難熬,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青春的人有一種不自覺的張狂的生命力,他們的生命充滿了可能性,同時又有着想要創造和改變一切的欲望,那種不斷擴張的能量,正正和組成社會的體制和規範相反,因此青春者每一天的成長,都不可避免地經歷被模塑(或抗拒模塑)和被剪裁(或不顧一切地逃離剪裁)。

中三那一年,我對K說出,想要輟學的打算,並且期待她提出強烈的反對,於是我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把沒法得到自由的責任推到她的頭上,在以後的日子以一種受害者的委屈姿態安然過活。

但她靜靜地聽我把話說完,然後問:「你是想要專心寫作嗎?你認為自己是個具有才華的人所以要這樣做。可是,你不會知道,街上的小販和流浪漢,說不定也是個才華橫溢的人。」她讓我自行選擇,要繼續上學還是休學。那是第一次,我嘗到自由就是肩負起無盡的責任。我可以作出不同的選擇,而後果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K不會知道,藉着那個問題,我真正想告訴她的其實是,我想自生命中退去。因為在學校裏,我每天都遭遇着很深的惡意,每天都感到,舊皮褪去後,新的皮膚遲遲不長出來的無所適從。(直至很久的後來,我才明白,人終其一生其實也必須和那種原因不明的惡意共處)只有在閱讀和寫小說的時候,我才感到一種暫時的休止。無論是三島由紀夫小說裏的極端而壓抑的愛欲、芥川龍之介小說裏對世事的洞悉了然,或太宰治的頹廢無望,對我來說,都是一個純粹的空隙,讓我知道在此處的現實之外,還有不同的現實。生是一種現實,死是另一種現實,年輕或老去都是不同的現實,這種種的現實其實是在重疊而不真正分裂。

中三那一年,我繼續上學,而且開始寫小說。應該說,如果要繼續上學,就必須寫小說,藉着寫小說來延續一種空隙,暫時逃離沒有皮膚的現實。

「那麼,為什麼沒有這樣做?」我問他們。有人說,因為想起了至少一個深愛他而且無法輕易捨棄的人,有人說,因為不甘心,有人說,因為還有生的責任和牽絆……

而我會說,那是一個莫以名狀的,救贖時刻,就像有時,在烏雲的裂縫之間,突然透出陽光,讓人忽爾感到,太陽從未遠去,只是暫時隱蔽起來。而每個倖存者都會知道,那些死去了的人,只是被遺落在一個很深的夜裏,沒法待到天亮,僅此而已。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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