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子光的電影總是克制了的浪漫,他真人相對理性,滔滔不絕剖析與理論。縱使或不可能,骨子裏浪漫才能拍出如此細膩的電影。「我從來反浪漫。愈感性的東西只有愈平和的方法表達才不肉麻。但我始終藏不住自己的感性。」他的浪漫當然不是露骨的那種,更不是情情塔塔滿口甚麼甚麼那種。是對世界的溫柔,或許是他口中的慈悲。
《踏血尋梅》是,《爸爸》更是。電影對翁子光來說是「最有歸屬感」的作品。二○一三年寫好劇本,十年後才拍,拍前再稍作潤飾,他早些日子在Facebook寫道:「加入了『放下』、『包容』的情緒,我想在我的作品中再進一步去探討慈悲。」但這還不是最終的命題……跟他說,《爸爸》是他最有餘韻的作品,那種溫婉、壓抑,從容又不經意的細節幾乎淹沒觀眾。劇本源於二○一○年荃灣享和街弒母殺妹案件,兒子因為「精神病患」殺了母親與妹妹,但這次翁子光不查案。
只寫「爸爸」。「我想拍一部很簡約的戲。」
《 日麗》和《爸爸》的爸爸
忍不住問,有看獲奧斯卡提名的二○二二年英國電影《日麗》麼?當然知道他一定有看。「當然有。其實是小谷(谷祖林)先看,她說《日麗》都可以啦,你怎麼不可以?」兩套電影都是無法捉得住的回憶與時間。《日麗》電影中也是一個爸爸,多麼安靜與不經意的電影,但一幕幕下來都心驚膽戰,心裏知道眼前稍縱即逝,而一個人從來無法掌握未知;《爸爸》則是以驚心動魄的命案作引子,但全片沒有驚駭的場面,只有一幕幕來去驟然的過去與現在。一個是未知,一個是已成定局,但都讓人抱憾當初。「爸爸」所回憶的「當初」,所度着的「今日」,最終卻只會是事過境遷,即使是那一夜悲劇,到頭來不過如煙。日子如是過。那才最悲。「我其實之前一直沒法說出這電影是關於甚麼,直至最近才能總結是關於時間。」關於回憶與時間,容後說。
反璞歸真,最好的電影形態
關於精神出錯的兒子,但電影不著一筆,主線還是爸爸與兒子。飾演兒子的蘇文濤本來也以為要演繹精神出岔子的狀態,刻意構想或準備,但原來他只要當一個兒子便可。「精神病患」與所謂正常世界的偏差,並不是那麼易於識辨,那種偏差也如回憶和鬼魅,可能只是一剎那的閃現。人們大概不該以理性去明白去分析,只要陪伴和同行,諒解那種無法解釋的狀態。「一開始,媽媽的母性稍為強大,在日常生活中『不計較』,爸爸則一直在錯誤中學習。當中有很多細節我盡量內化,不外化,即是不加很多劇情,或複雜與矛盾,甚至吵架最厲害的那幾場戲都給我剪掉。人的關係其實沒有太多表面痕跡。」
電影裏一切都是日常不過的小事。就像一場兒子在下雨天送外賣,因為要用長或短紙皮而與父親起了衝突,也是那麼安靜。「我是以生活細節說故事,將自己壓得很低,簡化一切,拍攝時當攝影師想打一點特殊的光,我說不要。我說當劉青雲在某個位置演的時候,攝影機大概跟得到他便可以了,不要想着那裏的光要怎麼的唯美,我不想有太形式主義的東西,甚至乎大部分的鏡頭都以視平角度拍攝,也以4比3畫面處理;因為我想觀眾只看到這個家庭。對我來講,這電影是反璞歸真,最好的電影形態。我覺得這個故事有這樣的質感。」
他說,電影中很多審美或是細節的意識來自成瀨巳喜男的《母親》,電影關於一個母親經歷喪夫喪子,獨自撫養兩個女兒和一個外甥。「讓我最感動的是母親跟孩子們去遊樂場玩,他們吃飯母親卻不吃,女兒問她為甚麼不吃,母親說我飽了,然後孩子們很開心吃過母親的餐。」如此平淡的一場戲之後,母親就把小女兒送往別人的家寄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善意,不是我跟你說『我有多愛你,我有多為你好。』卻都在於很小的行為,甚至乎盡量令對方不要察覺你對他的好,怕驚動了他。」
《爸爸》的劇情鋪展下來都是細意綿綿,唯獨一幕讓觀眾驟然驚覺對精神病患者實際處境的無知,就是那場聽證會,「每年會有人review,有沒有機會出獄,但很多時候都是吃白果。那場毫無結果的審核對『爸爸』來說最難受。」還有是當中的藥物配給。「精神病院如青山醫院的藥比小欖的好很多,但因為殺了人會被收監在小欖,因而不能給配最好的藥。但明明是他得了最重的病所以殺了人,理應得到最好的治療,卻因為坐牢,所以藥不是最好。」這矛盾的局面都是他根據現實中的爸爸取材而得。
沒有原諒這回事
去年的《風再起時》,翁子光被抨擊得體無完膚,從題材到拍攝手法都被人揣測他的動機與心意,「我覺得當時自己的確有個問題,太自大了。我大膽設想了一個題目—『香港』,我想講香港的定義,而且還要自戰後說起;在香港的生活到底價值觀是想向上爬?尋找公義?我想用很多的點與線去勾勒出一個對『香港』的朦朧印象,誤以為觀眾可以跟我一起感性地去尋找,但原來我想講的根本大到自己負荷不來,觀眾也消化不來。」愈是用力,愈是失諸交臂。他形容,《風再起時》與觀眾產生了一種角力。「許鞍華跟我說,導演中十個有九個都沒才華的。其實不是十個,一百個裏都沒有一個有才華。她說,你不要當自己有才華去拍電影。」他聽了,也真覺得自己沒有才華,直到今天都沒有。「但是沒有才華的人都還這樣有熱情?還這麼想拍電影?一定有原因,那個原因才是最寶貴。」
今次自編自導《爸爸》,他相對放心,也放鬆去拍。他希望觀眾也有一定的耐性或情操慢慢投入去看,畢竟電影不是線性的劇情,甚至乎幾近沒有甚麼明顯推進,都是讓觀眾跟着爸爸一起生活,時而回到過去,時而返回當下,情不自禁。「如果稍為欠缺耐性,進入這部電影還是有一個關口,大概我的電影經常都遇到這樣的問題。」但他強調自己已用了一個相對平衡和折衷的方法:「故事已經有很多共通語言,和相對日常的『符號』令大家進入,像誤解、溝通、家庭等;我不會覺得每一個觀眾都會喜歡這部電影,但相對上我用了深入淺出的方法帶領觀眾投入。很多人說看這部電影怎麼都是:『咦,無緣無故流淚了』,那可能是因為相對內化的情感。過去十年,我腦裏都是這樣構想這個劇本。」他希望可以透過電影跟觀眾尋求一種對話。「可能我們這一代已經沒有像王家衛、徐克這麼厲害的導演。但我們作為創作人,可不可以作者的身份和意識去製造一些跟觀眾對話的空間?」
雖然《踏血尋梅》相對血淋淋,但翁子光所描寫的人物都藏不住他對世界的溫柔,即使他自言那時比較批判,「甚至拍《風再起時》我對整個城市或很多事情都憤世嫉俗。可能因為那時有很多東西無處宣洩,比較躁動,但這幾年經歷了很多事情,包括香港的生活、一些生離死別,自己平靜了很多。我覺得我們需要用一個很平靜的方法去面對,但是平靜之中,又要有一種守望。你相信的東西,始終要相信。」
「所以當有人問劉青雲,『你覺得在戲裏,你原諒了兒子沒有?』,我最喜歡他的回答,『作為一個爸爸,我已經沒有想到原諒這件事了。』」當恨都消磨了,便沒有原諒這回事;甚至根本上一開始那真的叫恨嗎?
只是當時已惘然
關於時間。翁子光說,早前到「東京國際電影節」被問及要交出一個《爸爸》是關於甚麼主題的答案時,他還未說得出所以然來。直至最近重看和讀過一些評論後,「我終於歸結到這部電影講的是『時間』」。故事的起點只是一個故事,主題從來都是後來才發現。「拍《踏血尋梅》也是直至剪片時,剪接師廖慶松跟我說,『喂,你這部電影是關於孤獨喎』。我還說,『孤獨?大佬,我在拍案件喎,殺人喎。』他說,『你不發覺你拍的人很孤獨嗎?好人壞人,互不相識碰碰撞撞;兩個孤獨的人走在一起,那邊廂又有隻貓,遇上郭富城。你看郭富城多孤獨?!』我到那一刻之前都從來沒有想過,我諗嘢好簡單。」
他最初以為《爸爸》可能是關於家庭,關於慈悲,關於善良,「原來甚麼都不是,是『時間』。」最後一場戲,爸爸老了,兒子長大了,出獄,再次同枱吃飯。兒子看着當初的一家四口合照,「那張照片是誰拍的?」爸爸說,「有時間掣嘛。」他當年對自己買下數碼相機多麼自豪。這場戲,對白難過、苦澀,但兩父子淡然說着,那種悲,是來不及意會淚已流。翁子光說:「『爸爸』還以為數碼相機很厲害,out out 哋,cute cute哋。我爸爸也是這樣。」
《爸爸》以數碼相機的照片定格了一場度假。「之所以有那麼多片段和回憶,腦袋就如一道隨意門,在那個意識流裏,時間是跳躍的。他永遠在想,如果可以回去組織家庭那一刻美好的時代該有多好。」總是在後來,是後來,我們很想回到過去,我們才恍然過去。「最近無緣無故讀了日本作家小林泰三的《醉步男》,裏頭講一個女孩輕生之後,男生覺得懊悔想時光倒流去救她。你以為是甚麼穿越或科幻,但不是,故事講這兩個懂科學的人去改造自己的腦,然後改變了對時間的觀念。當一個人沒有了時間的觀念,就沒有了很多概念,譬如遺憾、後悔,作者最棒一句是,如果沒有了時間,你會懷念你的明天,你會期待你的昨天。人生的價值觀是徹底改寫。」
他本來試過順剪《爸爸》,易看,易懂,但就是覺得缺失一點甚麼,「我覺得觀眾要參與。而且我覺得主題都不是事件的推進,而是那個情感脈絡,那種呼應。當你說一件事,然後從另一邊『執返』。寫詩也是這樣,為甚麼詩人看見月亮太陽,就聯想到那麼多東西?我覺得就是那種情感。」基本上,翁子光的剪接從《踏血尋梅》到《風再起時》都帶點直覺式的情感流動,「我不會說自己在寫詩,寫詩是一件很難的事,我不懂寫,但我會用這樣的思維去思考電影,相對感性的方法去表達。」他十年前寫《爸爸》劇本的時候,沒有現在所見的最後一場戲,幾乎臨拍才加上,只是「希望給予一個小小的光明,我覺得需要希望。」
想起董橋寫回憶:「我也擔心有些記憶深刻得像石碑,一生都在;有些記憶縹緲得像湮水,似有似無;另一些記憶卻全憑主觀意願裝點,近乎杜撰,弄得真實死得冤枉、想像活得自在;而真正讓生命豐美的,往往竟是遺忘了的前塵影事。那是潛藏在心田深處的老根,忘了澆水也不會乾枯。」
戲裏的「叮噹」公仔是還沒失去耳朵的黃色叮噹(多啦A夢)。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