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對一般人定義的香港,沒有什麼感情。」這一刻問她,她的根在哪裏?「在梅窩。」她想也不用想地回答。「我沒有國家的概念,但是我有土地的概念。哪一片土地連繫我的心,那裏就是我的根。」鍾慧沁,今年四十五歲,一般人可能已經開始計劃退休生活,她卻決定轉行,決定開一間私房菜,決定移民台灣。
為什麼離開香港?去台灣做什麼?真的有信心在台灣生活?是因為政治原因移民嗎?──過去的一年半,身邊的朋友、親戚、長輩都問過這一系列問題,但是她問自己問得最多的問題是──「離開,真的是一個義無反顧的決定嗎?」
離開不為政治
搬入梅窩,相信是鍾慧沁近十年做過最義無反顧的一個決定。隨着租金越來越貴,她在梅窩亦越搬越入。由碼頭步行往她的家,快步走都要四十分鐘,踩單車的話,可以快十分鐘。她的正職,是在香港大學擔任遺體捐贈計劃的執行主任,每天乘船出中環再轉的士上山,最快都要一小時三十分鐘。每日交通都要大費周章,換來的是相對樸素的島上風光和人情,還有家中後園一片山景園景。「返到梅窩,我就知道自己返到屋企。」
在碼頭落船,找回自己的單車,推車到海傍的相熟餐廳,請老闆預備一條新鮮的本地魚做晚飯,炒一碟新界種的菜──梅窩,留住了鍾慧沁的胃,也留住了她的心。搬入梅窩之前,她與所有住在市區的香港人一樣,營營役役地生活。大學畢業,初入職場打滾的時候,鍾慧沁在「過生活」的視野中只有自己。直至2002年,在出版行業接觸生命教育的課題,才開始反思自己與土地、與香港的關係。「農民可以在梅窩種田,香港人還有機會買到新界菜,一切都不是必然。」
2012年反國教行動之後,緊接新界東北收地抗爭。鍾慧沁去過立法會開會,公開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那一次,很明顯感受到議會暴力。」2014年雨傘運動,她是在金鐘前線的一分子。過去數年,大嶼山發展討論得如火如荼,她也加入守護大嶼聯盟,假日會在社區幫忙帶領導賞團,出動自己最擅長的烹飪技藝,利用本地食材,用食物講解人與土地的連結。
在許多人眼中,她是一個「典型」的黃絲。2016年12月,鍾慧沁卻決定移民台灣。那時,剛好是雨傘運動兩周年,不少人都問她是否因為香港黯淡的政治前景選擇移民。「其實我從來都不是因為政治環境離開香港,我亦不會天真地以為,去到台灣就可以冇眼屎乾淨盲。」鍾慧沁在訪問中多次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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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除根 我是梅窩人
鍾慧沁生於七十後,那時候,早有社會學家分析,為戰後港人分類,而七十後正是生於港根在內地,本土意識抬頭的一代。1984的中英聯合聲明,香港注定回歸中國,在她六歲開始,家人已經討論移民,甚至打算讓美國的親戚收養她。十一歲的時候,她的爸爸在多明尼加共和國的領事館工作,一家人又曾經去實地考察是否適合移民。
1989年,北京發生六四事件,家人開始做生意,社會上人人喊走的時候,他們反而沒有打算。考大學之際,家人再次讓她選擇是否去外國讀書。「當時反而因為經過八九六四,覺得身上流着華人的血。」到大學畢業之時,經歷完這一連串的歷史事件,鍾慧沁反問自己──是否真的要離開自己屋企?迎來的是九七回歸,面對鮮紅的天,有家無國的感覺,她再問自己:我是誰?
「雨傘運動之後,為了分別我不是大陸人,我才說自己是香港人。」鍾慧沁解釋,「通常我都會話自己是梅窩人。」她說。東方之珠、霓虹燈之城、國際金融中心──她對這個一般人眼中的香港並沒有太多感情。這一刻問她,她的根在哪裏?「在梅窩。」她想也不用想地回答。「我沒有國家的概念,但是我有土地的概念。哪一片土地連繫我的心,那裏就是我的根。」
鍾慧沁還記得,剛搬入梅窩的時候,一條大路,兩邊種滿野薑花,每天回家,花香撲面而來。後來因為一個水利工程,剷走了所有花。就像香港其他發展項目一樣,擋路者死。在鍾慧沁眼中,梅窩本來是一個鄉下地方,大部分居民都是安貧樂道。有一些鄉紳十分支持大嶼山發展,但是也有許多小店老闆,並不在意一批批拉喼入島的自由行旅客;許多居民,也不稀罕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
梅窩這十年的變化,就是香港的縮影。看在眼內,鍾慧沁反思,如果自己不想只在假期成為社會運動者,她可以如何在每一日的生活中,實踐自己的信念?怎樣才可以將烹飪、農業、土地與生活連結在一起?「我相信,一個人先要改變自己,才可以改變世界。」鍾慧沁希望透過雙手,利用在地食材,支持良心農夫,透過食物令人反思與大自然的關係,在生活小節連結人與土地。
恆春與梅窩
香港有農地,也有食材,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去台灣呢?「好簡單,因為香港租金貴。」加上裝修連飲食牌照,最少都要花費三四十萬港幣。「生意做得好就被人加租,生意唔好又唔夠交租。」鍾慧沁曾考慮過在現時的住所試做私房菜,但是位址一來太偏僻,二來鄰居亦會投訴。「台灣除了成本和環境比較適合創業,最吸引我的是多元的本地食材。」假如香港有更多農田,她會否留在香港嘗試?鍾慧沁認真地考慮了一會,還是搖搖頭說:「除非租金會下降,不然我不會有這麼大的勇氣留在香港嘗試,香港所有生活成本都太高。」
因為過去二十年的工作關係,鍾慧沁認識到很多台灣朋友。他們都客氣地說,她的私房菜一定客似雲來,但是鍾慧沁只是一笑置之。「我一定要投資才能移民台灣,唯有將烹飪喜好變成飲食業開始,我只求撐到三年唔執笠。」
2017年2月,鍾慧沁身體力行,開始找舖位。她喜歡有陽光又近海的地方,第一時間就選擇位於南台灣墾丁附近的恆春鎮。恆春很像梅窩,表面上的配套都十分理想:小社區,有農田,靠山望海……但是要找舖位的時候,問題就來了。法例要求食肆對出的大路一定要有八米闊,台灣人不跟規例也能私下開店,但是鍾慧沁因為移民,要按足規矩申請商業牌,事情就複雜得多。她鍾情老房子,但是老房子通常都位處巷弄,不符合法例要求。
奔走半年,踏遍恆春,還是未能成事。她一度猶疑,曾去台北視察,幾近簽約,反覆思量,又覺得城市的生活始終不是自己那杯茶。「有時某個地方看起來還可以,有時可能是出於自己貪方便,其實心裏並不肯定那個地方是否可以落腳。」半年前,她重回台南,這一次選了折衷方案,視察台南市,但是一定要找到老房子。終於,她在梅窩與台北之間,找到台南市頗有名氣的餐廳頂讓,正式決定在2018年夏天離開香港。
店面一樓是食堂,會使用台灣本土食材;二樓是閱讀及創作空間,慧沁打算邀請價值觀相近的藝文朋友及民間組織,舉行展覽和活動,連結社羣。(繪圖: J.infidel Su )
而我知香港台灣一樣黑
籌備移民這一年多,鍾慧沁在不同社交媒體上的移民群組,都見過不少香港人發表同一看法:香港咁衰,不如移民台灣。「一看到這些留言,就知道他們完全不了解台灣的政治與民生狀態。」鍾慧沁一直都有關注台灣的大小新聞,大至太陽花運動,小至一直下跌的糧食自給率,鍾慧沁隨口都數得出台灣的「不好」。香港發展逼遷村民,甚至暗地拆村,在台灣苗栗也有同樣事件(按此閱大埔事件懶人包)。鍾慧沁的朋友曾經投票支持蔡英文,兩年後的今日也對民進黨政府失望。
鍾慧沁認為,台灣人與香港人唯一的分別是,台灣人經歷過二二八,付出過生命及血汗才換來現在手上的一票,才可以選立委、選總統。台灣目前也面對發展的瓶頸,但是他們仍然可以靠民主的制度去爭取改變。「香港人現在連爭取的權利也開始被剝削,社會出現白色恐怖,很小事就會被追究,很小事就會被判監十三個月。」她嘆氣。
2013年7月,鍾慧沁特地去苗栗參加「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的遊行,與朋友抗議政府為發展而強拆民房。彭秀春與丈夫張森文是大埔四個拒拆戶之一,房子在七月被強拆之後,張森文在九月離奇失蹤溺斃,有報導指他抑鬱自殺,但是在社運人士和秀春姐眼中,殺人的是暴政。事後,鍾慧沁與秀春姐一直都有保持聯絡,去年11月,鍾慧沁還在香港招待秀春姐。
五天四夜的行程,鍾慧沁帶秀春姐遊遍梅窩和大澳,還去了荔枝窩,帶她見識香港少有的農田與郊野。不過,這是秀春姐第一次來香港,鍾慧沁也還她心願,帶她去了山頂,坐電車遊港島舊區。秀春姐對香港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電影之中的「東方之珠」形象。「坐電車遊中上環,最似電影裏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我喜歡香港的英式建築,多美啊,拆了就沒有了。」鍾慧沁在旁為秀春姐補遺,告訴她囍帖街的故事,教她分辨街市的大陸菜,解釋珠寶店成行成市的原因……記者在旁聽着都覺得有點累,難得秀春姐還像個學生聚精會神地聽。
最後一站,鍾慧沁帶秀春姐去石硤尾JCCAC 參觀「13+3」攝影展。當鍾慧沁看見朋友周豁然的相片時,開始忍不住流淚。每一張相片,都叫她想起昔日參與過的抗爭。「我有愧疚,也有生氣,心中有一種好複雜的痛。」她覺得,政府打壓年青人,其實是打壓將來、打壓希望。
「沒有希望是一種絕望的痛,我不想自己有這種痛,但是又忍不住問自己,離開香港是否一個正確的決定?」
看見身邊的好朋友,為了自己的信念,為了其他人爭取應有的權利,自己卻沒有繼續付出,還要離開香港,移民台灣,鍾慧沁覺得自己好像離棄了戰友。「移民是一個很重大的人生決定,有時叫我累得不想繼續,但是我不覺得移民就是懦弱。」鍾慧沁知道自己不是屬於可以在前線奮鬥的人,她覺得每個人參與社會行動的方式都可以不一樣,展覽只是再次提醒她莫忘初心。「就算去到台灣,我也不會忘記自己初衷。做生意只是個過程,我真的想做的是關心土地,透過食物連繫人與土地,希望以生命影響生命。」
人生下一站 無退路
在展覽的最後,鍾慧沁讀到北島的一首詩《界限》,其中一段寫着:
我要到對岸去/對岸的樹叢中/驚起一隻孤獨的野鴿/向我飛來。
「任何真的想離開香港的人,千萬不要因為離開而離開。」鍾慧沁語重心長地說。離開之前,先問自己,能否為下一個地方,為將來的自己,還有為這個世界,帶來更好的影響。移民不單止牽涉繁複的手續,龐大的金錢,鍾慧沁覺得,移民還會將一個人的靈魂連根拔起。
假如在台灣失敗了,還有後路嗎?「我不是一個喜歡移動的人。」鍾慧沁說。為了移民,她笑言已經「勞動」到家中三隻貓去打了三次針,要再回到香港,對牠們不太公平。況且,她的家當亦會全數搬去台灣,不會在香港留一個後備的家,可說是連根拔起,全無退路。鍾慧沁覺得,在台灣就算找一份收入相對低的工作都可以生活到。「只要自己不介意,去做樓面或沖咖啡其實都可以。」
鍾慧沁形容自己過去二十年的工作,大部分時候都是幫別人建立品牌,這次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建立一個品牌,這個品牌就是她自己。「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尋找『我是誰』的過程,我相信自己已經進化到知道我是誰、我要什麼,可以對身邊的人和這個世界付出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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