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準記者,有的未入場已想離場,能堅持的也許只有少數。三十歲的記者,籌謀轉行,為了生活,無可厚非。眼前的林社炳,人稱炳哥,六十五歲,生於那一個時代,做記者可以做一世。踏入耳順之年,一世人只打過一份工,走訪災難突發現場,奔波海外,從未言累。幾十年來,他見證着行業變遷。如今他光榮退休,不當記者了,卻用自身經驗,吐露記者一行的特殊性。
有些價值,儘管今非昔比,卻是終身合用。
二十年也踏不破的「鐵鞋」
來到炳哥位於西貢的家,緩緩爬上三樓天台,炳哥就住這一層,簡樸家居,背山面海,窗外是觸手可及的大海,有人在外嬉水划艇,難得的愜意。炳哥略帶清減,但說話有氣有力,偶爾掛上和靄的笑容。身上穿著一件破衣服,腳上穿著一雙二十年的鞋。環保是他的標誌,當中還夾雜着不捨:「做記者時,陪我去過很多地方,真的穿到爛,不捨得丟。」他笑笑道。不再當記者了,他仍然有份心癮,「之前附近有四十隻貓遭人虐待,我立即打俾《蘋果》,叫同事嚟睇睇。」短短幾句,口中從不離開本業。退休寫意,歲月靜好,始終不及一生當記者滿足。
炳哥於傳媒行業工作了三十七年,一直都是跑前線,做記者,未停過。1981年,他於台灣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加入《東方日報》當記者。1989年5月,他被派上北京,到埗當天,就是趙紫陽去天安門廣場慰問學生的那晚。如果不是公司命令回港,差點就成了六四的見證者。當時未有數碼,沒有辦法傳相,所以經常會在機場附近,周圍求人幫你帶菲林回港。想像到,一份好報道,要排除萬難才能面世。
當時傳媒環境很豐裕,他很記得,那時月薪8800元。「那時做普通文職、銀行也沒有一萬,記者待遇算是不錯。因為那時很多報業興起,所以開了很多beat,需要很多人才,前景幾好。」回港不久,經歷六四,有其他想法,轉到澳門電視台工作。兩年多後,轉到《明報》,開始經常被派出差。
世界災難的目擊證人
九十年代,時代慢慢變。他由爬格子,到學電腦打字,甚至自資買電腦進修,炳哥事事覺新奇。新聞方面,他最記得釣魚台。「《明報》時,差不多次次都是派我去報保釣。我望着陳毓祥跳到海中,然後淹死。」他的記性奇好,每單新聞也如數家珍,滔滔不絕。「那時做《明報》,出差影相一腳踢,但人家《蘋果日報》有攝影師,更可以用衞星電話傳相。那時好多人看。」炳哥1997年轉到《蘋果日報》工作,一做,便做了二十一個年頭。
轉到《蘋果日報》,他出差更多更密,長做突發災難線。大事件如印尼排華、美國911、南亞海嘯、菲律賓人質事件,以至日本311,都見炳哥忙於採訪的蹤影。「我去的一些地方都需要冒險,那時我爸爸住老人院,我不敢告訴他,他好精靈,會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電視見到你啦。」
最驚險的是,有次於印尼雅加達採訪排華。他們本身已經徹退,但去不到機場,索性留下繼續採訪。「當時見到別人燒商場搶財物,我們一行三人,擺個隊型。做排華,當然是外國攝影師先行。最驚險是,有個印尼人搶完一個皮箱,指着我頸上的相機,說要交換。但相機是「搵食工具」,怎行,我當然死也不肯。」雖然最後解了圍,但那人目露兇光的模樣,至今仍然歷歷在目。採訪遇危險時會害怕,但都要面對,「這樣正好考驗你的勇氣、有多少熱情。」炳哥說。
在《蘋果日報》,他的代表作是日本311福島地震。他第一時間飛抵震央仙台。不久,所有行家徹退,他跟大隊一起走了,到了東京,與另一隊會合,但隱約間覺得很不妥:「我隻腳都無踩過泥喎。」他的做法像行軍,不會立即徹離,而是退三步,進兩步,慢慢靠觀察、經驗,摸出路來。他們決定再去一次災區,結果完成了好幾篇從人性角度報道的深度故事;例如一個嫁給日本人、剛產子、滯留於當地的港女故事;例如一個母親送走兒子,卻留在當地陪丈夫等等。報道大獲好評,證明一分堅持一分收穫。「不是說要贏,而是想想怎樣做好每一單新聞。始終有新聞價值的,我們就有責任去做。」
炳哥回顧,他的年頭,真的很多人做了一輩子記者。「當年很重視突發新聞,以前截到警察通訊便立即衝去。但到了沒能截取無線電,突發新聞就開始息微。後來便多點深度、追蹤背後的故事。每條線,都分得清楚,記者的報道也比較深入。」現在,報館再沒有這麼多資源讓記者頻繁出差。在他眼中,新一代人正要取代上一代人,可惜,眼前一代人愈來愈少,無以為繼。
採訪大過天 家人排在什麼位置?
一天有新聞,一天也需要記者。大時大節,最多突發新聞發生,炳哥總是隨時候命,「我這麼多年都會執定個背囊,兩套衫,一冷一熱,梳洗用具,維多C。一收到消息就出發。」他有次和家人吃飯,看電視見到台灣有架飛機滑出跑道,未收到電話,已知一定是他負責。三十七年來,儘管炳哥興趣不少,採訪工作一直排在最優先的位置。
拚命採訪的代價是,年輕時總會錯過很多和家人相處的時刻。
他於《東方日報》工作時,五十三歲的媽媽因為乳癌過身,當時爸爸好傷心。「那時我和爸爸關係不好,媽媽得病後,我責怪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媽媽。後來他退休後,診斷有柏金遜。那時我出差出得密,好累。我就怪他,為什麼不多做運動呢?」炳哥將自己愧疚遷怒於人。但後來慢慢反省自己,家人從來沒反對過他當記者,明知其風險仍默默支持。「其實媽媽走了,只剩下爸爸。為什麼我不能對他好一點?」
他一方面仍然拚了命去採訪,另一方面也很努力照顧爸爸,「我沒請工人,反而送他去質素較好的老人院,經常去探他,讓他不會覺得被遺棄。」他出差,不能陪爸爸,唯有買食物手信給他,讓他不至太寂寞,而爸爸就請院友一同享用,皆大歡喜,慢慢修補了嫌隙。
過時過節,記者總要上班,慶幸那一年的年三十晚不用。他和爸爸、妹妹在妹妹的家吃了一頓團年飯。「當天爸爸有少許傷風感冒,我們索性在那裏睡。在房間內,我和爸爸一起睡同一張牀,妹妹睡在地板,那是我和爸爸最親密的一次。」那是他爸爸最後的年三十晚。爸爸走了,雖然不捨,卻終於無牽無掛,計劃退休。
在最困難的時候出現了手抄的報紙
近年,炳哥升了上神枱,少了出差,多跑本地新聞。因為他體能好,參加過六次毅行者,別的記者五勞七傷,但為了延續記者工作,他反而愈操愈fit,難怪公司經常派他上山下海。禁不住問他,做慣大新聞,會否覺得眼前的題目,未免大材小用?他毫不在意,一樣照跑,敬業樂業。他報道長洲蚊患,一身保護衣,提着紋網,揮拳數下,蚊死血流,一褲也是血;他報道西貢自由行camping,像苦力一樣,幫攝影師抬航拍機上山;幾年前他採訪禁區解禁,第一次去了古洞的馬草壟營地,「那裏是我在香港看過最美的日落,爬上小山坡,見到閃閃發光的漁塘。雖然這些不是很重要的新聞,但我也因此而認識這個地方。」記者敏銳的觸覺,讓他永遠看到事物隱藏着不平凡的一面。
三十七年,炳哥踏破鐵鞋,從不言累,未想過放棄。「賺得最多不是人工,而是累積下來的經驗、朋友。」遇上巴基斯坦白沙瓦幫他擦鞋的小孩,幫助過一個緬甸婦女離開苦海,那些人,那些故事,一一煉成他豁達。他腳上的一雙鞋,穿了足足二十年,提醒他走過的路,步步維艱,人生無悔。「記者始終係做好自己本份,最緊要開開心心,唔好當係苦差。」
世界變得太快,新聞受到打壓,老闆自我審查,資源減少,記者的未來看似一片灰暗。「我都會想,如果沒有了《蘋果日報》、《明報》,或其他敢言媒體,傳媒變了一言堂,可以怎樣?」在他眼中,有理想的人,才會做記者。可惜終有一天,可能無法適用。不做記者,是時勢所逼;做記者,卻只能犧牲小我。這年頭,還有義無反顧的的人嗎?他與我默默無言,對望三秒,看不透。
去年底,炳哥終於退休了。舊同事為他製作了心意卡,上面貼上一張大相,展示了他揮手告別的英姿。退休後,游泳、跑山、返教會,新年時則坐船到鹽田梓幫忙做年糕。生活多姿,以為心無旁騖,放下所有江湖事。偏偏未能放下。
「世界始終需要記者。」他語重心長道。說到底,炳哥對記者行業的前景還未絕望。他在日本採訪311地震時,有個地方叫石卷,因為互聯網切斷了,有間小小的報館,採訪後用白紙手抄新聞,貼在便利店,供人閱讀。有人說,紙媒已死,但危急關頭,最實在的媒介,仍然是不能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