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瑜伽課,總是從拜日式開始。拜日式由十二個式子組成。「12」是關於圓滿和周期的數字,一年有十二個月,日間和夜間分別有十二小時,而在古印度的哲學裏,宇宙裏的一切生命和物質,都由十二個元素組成──靈魂、地、水、火、風、虛空、得、失、苦、樂、死和生。有人說,瑜伽是一種活動的冥想,因此,練習時要把雜念清空,高度專注,也有人說,拜日式是向太陽感恩的儀式。然而,每次閉上眼睛靜下來,我的腦裏就蜂湧出凌亂的念頭,就像練習式子時,藏在關節和肌肉之間的強烈情緒和憤怒焦躁就會傾瀉而出,但我覺得,這就是正確的方向,因為世間的事物,總是由自己和自己的反面編織而成。
練習瑜伽就是把自己安住在每一個難受的動作之中,用呼吸安撫自己,習慣生命無非是苦的常態,然後漸漸接受譬如朝露的幸福。不止一次,當我們在幻椅式、武士式或弓式停駐太久以致全身不住顫抖,老師的停止倒數遲遲不來,她只是非常溫柔地對我們說:「你們現在的表情全都非常兇狠。」我們便會忍不住笑,那句話戳穿了生活裏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式子,只是一種幻相,但它挑起一種非常逼真的情緒。那就像在告訴我們,在各種痛苦出現的時候,你要知道,這是假的。瑜伽很難。
那天,我在課室裏開始拜日式,雙掌合什,吸氣把雙手伸展向上,上半身微微向後彎,我想起中一那年,在圖書館裏發現三島由紀夫的《愛的饑渴》。小說裏所探討的是被死亡包圍的愛,或在死亡邊緣才得以滋長的愛。年輕的悅子喪夫後只能倚賴公公過活。其實丈夫良輔在蜜月後,已移情別戀,只有在感染絕症傷寒彌留的兩周之間,才因病而不得不留在和妻子的兩個人的空間之內,連情婦也因害怕感染而拒絕探望。死亡讓愛短暫地停留。鰥居的公公對悅子日久由憐生愛,礙於生活上的依賴,悅子無法正面回絕,但真正令她動情的卻是家裏的園丁三郎。不過,三郎愛着的卻是傭人美代。在這些無望的愛之中,悅子最後借用公公的力量殺掉三郎,並合力把屍首埋在土裏。
我曾經以為,對於由三島由紀夫開始的日本文學的熱愛,是由於細緻、疏離得近乎冷漠的語調,以及大量的心理呈現,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是其中的死亡,或直面對於死亡的強烈慾望。
對我來說,日本文學和瑜伽具有相近的陰性力量和特質。在日常生活裏,節制、嚴謹、規律和壓抑的日本,在文學裏卻呈現出極端的另一面,充滿暴力、情色和死亡。傳統瑜伽的核心並不在體位法,而是透過一連串的式子,經歷一遍從生至死的過程,藉此梳理雜蕪的內心。
經過各種激烈的式子,最後,必須進入屍式。如果省略了屍式,那就不是完整的瑜伽。屍式又名大休息,似乎只有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小死,人們才能重新回到生活裏。平躺在墊子上,老師依次唸出身體各個需要放鬆的部位,而我知道,即使無法放鬆,也必須讓自己暫時死去。我從不知道,其他人在生命裏,出現死念的頻率是多少,或,他們在那時候會做什麼,這畢竟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接受了,死亡或想死,都是生命的一部份。在瑜伽墊上放鬆得近乎放棄自己之後,老師會敲一下缽,喚醒我們。我張開眼睛,便會在黑暗中看到窗外,在樹葉之間不完整的紫色夜空。夜空總是比我想像中光亮,有時候,我覺得每一節瑜伽課,所期待的只是那個寂靜得發亮的夜空。